2019年2月6日 星期三

等一個人咖啡(十~終章)s888c.net

第十章 人生的脖子很長
後來,阿拓到了遙遠的非洲甘比亞後,偶而我還是會想起那晚的驚心動魄。當時的劍拔弩張、肅殺威嚇我已不複記憶。但我的眼睛,始終無法從扳開阿拓顫抖手掌那瞬間,挪開。

“起床了!起床了!啦啦啦~新年第一天怎麼可以賴床!”

百佳雀躍的聲音在寢室里飛舞著,在上鋪底下拍拍我的床。

我往下探頭看,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思螢,其它兩個人跑到哪里去啦?一大早有哪里好去?”百佳摔在我的椅子上,笑得天花亂墜。

“她們昨天晚上都沒有回來哩,念成八成醉倒在T.Bar,思婷我就不知道啦。”我打了個呵欠,看看表,現在才早上八點半。

“那你呢?昨天有沒有幸運等到那顆寶貝的鑽石?”百佳笑嘻嘻。

我笑而不語,算是默認了。

“哇,真是新年好兆頭喔!”百佳拍拍手,笑著:”我昨天晚上也很幸運,猜猜我為什麼天亮才回來?”

“那還用得著猜?當然是跟阿拓拼圖拼到天亮,然後吃完早餐再回來啊。”我又打了個哈欠。

“你你怎麼知道我們拼圖拼到天亮?阿拓剛剛打電話給你麼?”百佳驚訝得合不攏嘴。

“線索一,像你這樣天生麗質的大美女怎麼會有黑眼圈?事出必有因。線索二,阿拓這個老實頭怎麼可能讓你在他房間睡覺,就算你願意他也辦不到,為了避免尷尬他當然卯起來拼圖拼到天亮啊。”我拍拍臉頰,考慮繼續睡到中午。

“還是你了解阿拓。”百佳幽幽地說,將我的計算機打開:”你還是在故事里多加一點阿拓的戲份,好讓我能趕上你對阿拓的了解。”


“快睡吧,你需要一個一百分的美容覺。”我笑笑,倒在床上。

昨夜在社窩待到四點多才回來,差一點就跟澤于在社窩里過夜了。

畢竟睡袋只有一個,難道要抱在一起。或許我該買一個睡袋?

“你知道嗎?”百佳躺在床上,我們腳丫子對著腳丫子。

“知道什麼?”我ㄎㄎㄎㄎ地笑了起來:”後悔沒買五千片的拼圖嗎?該不會你們已經把三千片拼圖都解決了吧?”

“才不是。”百佳翻了個身。

“說啊,不然我要睡著了。”我說,抱著趴趴熊抱枕。

“阿拓整個晚上都在提你。”百佳歎了口氣。我的胸口輕輕震了一下。

“因為我是他的恩人兼最好的朋友啊,別想太多了。”我安撫百佳。

如果換做是我,心里也不會好受。

“我就是羨慕這一點。”百佳搖晃著腳丫子。

“嗯?”我不解。

“從’國一’開始就有很多人追我,班上的男生都把我當小公主,’國三’的學長甚至輾轉丟了好幾封情書過來,含蓄一點的說要認識我,挑明一點的就說想跟我交往。”百佳說。

“我卻羨慕這一點。”我歎口氣。

“後來高中念女校,北一女,本來以為這種情況應該要停止了,但我搭公車的時候都有高中生跟大學生從後座遞上電話號碼,或偷偷塞進我的書包里,有的更不知道從哪里知道我的手機號碼,留言說想多認識我一點,真搞不懂他們男生到底在想什麼,我看起來很缺朋友嗎需要他們來幫忙?更別提進了大學後發生的一切,你都看到了。”百佳的語氣卻沒有一點開心,完全沒有炫耀的意味。

我沒有接話。

因為我是個聽故事的好手。

百佳說,每一個接近她的男生,或多或少都有些許的愛慕之意,這雖然不是什麼壞事,但都不是單純的友誼,更別提那些主動遞上情書或提出邀約的男孩子了。

日子久了,百佳身邊的好朋友都是女性,跟男孩子之間的相處則是不斷的約會、約會、跟約會。

我說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百佳同意,但她自從看了我寫的小說中關于阿拓的一切後,她開始羨慕男女之間也能夠像朋友之間單純的、沒有壓力的相處。

相約看電影就是看電影,不必扭扭捏捏、想太多。

看電影就是因為電影好看,不必牽強附會地說:”看什麼電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你一起看的人、還有當時的感覺”,然後加上曖昧不明的歎息。

看電影時一起吃一桶爆米花,只是因為一個人嗑一桶嗑不完,沒有別的意義。

友誼沒有界限,如果有,也是自個兒劃的線。

這一個禮拜的實際相處,除了確定百佳對阿拓的喜歡,更確定了另一件事。

阿拓根本不會因為百佳漂亮而動心,他謹守朋友之道,盡朋友之誼,百佳根本不需要煩心”選擇”、”這個人好不好”、”這個人適不適合”等問題,只要專注與這個人共同去做一件事,諸如拼圖、聊天,就行了。

“從友誼發芽升華成的愛情,才有最堅實的土壤。”

百佳為自己的愛情下了批注後,就睡著了。

我則細細咀嚼這句話。

一月中後就是一連串的研究所考試,也靠近學期末,許多人許多事都開始忙碌起來。

澤于幾乎不到咖啡店里,他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研究所考試的勝負上,不是在圖書館地下室的二十四小時K書室念書,就是在社窩熬夜念補習班講義,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會找點事去社窩晃晃,或是待在那里陪他到深夜。

而阿拓跟我相處的時間如預期少了許多,但畢竟跨年別具意義、不能總是循例放棄許多跟阿拓經曆好玩事情的機會。

我每個禮拜天還是會與阿拓去洗衣店吃頓便宜又豐盛的晚餐,跟鐵頭以及幾個饕客級街坊抬杠;小說寫得沒勁時,也會打電話約阿拓去暴哥家看場電影,甚至還在百佳的允許下幫他們拼過兩次圖。雖然我去阿拓住處時發覺胡蘿蔔跟百佳很親昵時,心中竟小小吃醋了一下。

這段期間還有個小小插曲,就是思婷交了男朋友,而且還是個印尼僑生,台灣原住民文化跟印尼風土民情的差異與協調變成我們寢室永遠聽不完的趣談。

跨年那晚思婷沒有回到寢室,就是因為思婷參加的山服社一行人興沖沖騎機車跑去大山背看螢火蟲,雖然時令不對當然什麼蟲也看不到,但據說思婷在山里看見紅衣小女鬼,也算不虛此行。

而百佳,則陷入困惑。

“思螢,你覺得阿拓都沒帶我去洗衣店吃飯,也沒帶我去黑社會家里看電影,也不帶我去看重考生表演魔術,是為什麼?”百佳來到咖啡店,趴在櫃台上。

“也許不是阿拓不帶你去,而是還沒帶你去吧?”我遞給百佳一杯愛爾蘭咖啡。

“那他什麼時候會帶我去?雖然跟他在一起不會無聊,但你有去我沒去,他真的是很偏心。”百佳嘟著嘴,那可愛的模樣勾引死阿不思了。

“多半是因為你那三千片拼圖太壯觀嚕,還沒拼完前他是不敢約你做別的事!”我笑笑,這也不無可能。

“也是。”百佳喝了一口咖啡,露出贊不絕口的表情。

“要我幫你問他?還是提醒他嗎?”我問。

“千萬不要。”百佳搖搖頭,她喜歡自然而然,這才是她一直想望的。

鏡頭切到等一個人咖啡店。

百佳吃著小餅干,偷偷指著她身後的小圓桌,用眼神詢問我是怎麼一回事。

小圓桌,老板娘跟嗜苦成癡的失意中年男子看著對方各自發呆,兩人的中間擺了一個刨空的柚子,柚子里載沉載浮的據說是一種叫咖啡的飲料,狀況詭異不明。

這失意中年男子已經百折不撓地坐在小圓桌旁的椅子上個把月了,天天來,天天點老板娘特調,卻沒有要泡老板娘的意思,因為他惜字如金,好像專程來受苦。

“一個月多了,他要不就是味覺痲痹,要不就是打算參加日本電視冠軍的自虐狂,來這里進行最後的試煉,不管哪一個,總之,都不正常。”我篤定地說。

“你覺得那個表情帶賽的男人會不會就是老板娘的真命天子?”百佳可是我的忠實讀者。

“孽緣。”阿不思從我身後走過,冷冷拋下一句。

“阿不思!我要來個熱炒三鮮醉咖啡!”亂點王熱呼呼地在位子上喊著。

“也是孽緣。”我笑著。

第五十回了,算了算,這些日子以來我累積的回憶已經九萬多字。

但很遺憾,我的愛情尚未開始。

如果說一切都還在沉澱,我只能等待,就跟阿拓說過的一樣。

但有些事情,跑得比我想象的還要快,還要奇怪。

“白癡。”暴哥摟著身邊的大嫂,對著屏幕里不斷奔跑的湯姆漢克咒罵。

“阿甘本來就是白癡啊?”我沒好氣地回話。阿拓早在一旁睡著了。

“我是說你白癡。”暴哥瞪了我一眼。

“我?”我瞪回去,我這一年多可不是白混的。

“阿拓不錯,怎不跟他逗陣?你們很配!我幫你們主持公道!”暴哥說,大嫂捏了他一下:”人家的事你管這麼多?”

“就是說。”我搖搖頭,真是有理講不清。

“阿拓快當兵了呴?怎不學別人考研究所?現在大學生都在街上擠死人啦!”金刀桑叉起一塊肥肉摔到阿拓的盤子里。

“不用考啦,早點當兵出來賺錢好啊!早賺錢早娶某啊!”鐵頭嫂也贊成。

“阿拓沒考預官,說要去服外交役到非洲國家種田,你說他奇怪不奇怪?”我攤開雙手,表示拿他沒辦法。

“男孩子出去看世界好啊!去非洲種種田也是男人的浪漫呴?”鐵頭拍拍自己的頭,少林武功也是他的浪漫。他可是認真跟著市面上泛黃滯銷的武功秘笈奮發苦學的那種笨蛋。

“沒啦,只是覺得可以免費去海外住兩年,機會難得。而且是非洲!”阿拓用力扒飯,又夾了一塊豬腳。

“是啊是啊,機票貴嘛~”我覺得蠻好笑。

“不過這樣的話,我們要好久才能再見面了啊?非得搞頓離別大餐不可!”金刀嬸在一道菜上點上火,一時青光大作,真不愧是今晚最奇怪的好菜”火云邪神之東坡斗蜈蚣”。

“又不是不回來!倒是你們千萬不可以搬家,免得我回來找不到東西吃,嘻嘻。”阿拓嘻嘻笑,筷子一秒都沒歇過。

“對了阿拓,你怎麼都不幫思螢夾塊肉?你看她瘦巴巴,不多吃一點怎麼有辦法等你兩年?快點用老娘的雪山可樂豬賄賂賄賂人家的嘴!”金刀嬸大刺刺地說。

“嘻嘻,要等阿拓的人才不是我啦。”我只好出賣百佳。

“你放心,阿拓如果敢不要你,我就用鐵頭功撞死他!”鐵頭義氣萬千地說。

我差點沒一巴掌印在他的光腦袋上。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這麼久了,你們怎麼沒有在一起呢?”小才從胳肢窩里抓出一只倉鼠,交在我的手掌里。

“怎麼你們大家都這麼說?”我摸著小倉鼠,根本沒看清赤裸裸的小才是怎麼把牠變出來的。阿拓正在樓下跟勇伯玩象棋。

“因為本來就是這樣。不信?隨便彈我的排骨看看。”小才挺起胸膛,要我伸手彈他瘦巴巴的肋骨。

我隨意彈著,小才嘴巴閉上,但居然有一串清脆的鋼琴鍵聲。

“腹語?你自己學會了腹語?”我又驚又喜,雖然搞不懂我跟阿拓應不應該在一起怎麼會跟彈小才的排骨有關系。

“是啊,我明年要參加在美國洛杉磯舉辦的世界杯怪人怪事表演大賽,如果贏了大獎,我就是全世界最怪的人了。”小才得意洋洋地說。

以上這些都不算什麼,因為他們都是阿拓的好朋友。

咖啡店里的伙伴才真正教我吃驚。

“小妹,那個阿拓怎麼樣?最近好像常看到他跟你室友來店里。”老板娘在打烊前隨口問我,幫我裝好賣剩的小蛋糕,她知道我今天要回家,正好拿給永不減肥的爸吃。

“什麼怎麼樣?難道老板娘也想問我怎麼沒跟阿拓在一起?”我苦笑,跟澤于認識久了的耳濡目染。

“我只是以為,一年半前你不只救了一只喪家之犬,還順手胡了張好牌。”老板娘笑笑,她最近迷上了麻將。

“沒這麼複雜,我跟阿拓之間純粹是好朋友,教我用手放沖天炮的那種哥兒們。”我提起袋子,走到門口揮手。

“要是我年輕十歲,我可是會跟你爭阿拓喔。”老板娘揮揮手,店門關上。

上大學後第一個期末考跟高三接連不斷的模擬考比起來,雖然挑戰性很低,但別有一番莫名的壓力,也經曆了生平第一次交報告拿分數的不確定感。

寢室里四個人除了老神在在的念成外,都忙著考試跟交報告,以及社團的期末發表,過年前思婷參加的山服要去北埔紮營一個禮拜,我參加的辯論社跟清大的思辯社聯合寒訓,念成則想跟女友去韓國渡假,在咖啡店打工的錢正好存了不少旅費。

至于百佳,則在期末考最後一天牽了阿拓的手。

“我們一起繞青草湖時,阿拓跟我說起他要去當兵的事,想到他要去海外兩年,我一時感傷情不自禁就牽了他。他的手很大很粗,還會緊張的顫抖。”百佳看著自己的手發怔,說:”可惜我們只剩下半年相處。”

我看著她,落寞大過于牽手的喜悅。

她好不容易真心喜歡上的男生,卻即將與她隔了好幾片海洋。

愛情充滿考驗,可惜大多數人都喜歡浸浴愛河,卻都認為考驗多余,且殘忍。

“多麼希望阿拓在走之前,能夠許我一個承諾。我很樂意擁抱等待的寂寞。”

百佳看著我計算機里,阿拓初次帶我去看小才表演的那段故事。

她已看過數十次,仍不嫌膩。

期末考再怎麼不討人喜歡,也有結束的一天。

參加完辯論社為期三天的寒訓後,我暫時搬回家里過寒假,再度跟哥擠一間房間。百佳也收拾簡單的行李回到節奏快速的台北,臨走前還念念不忘那塊拼到一半的大拼圖,以及阿拓的手溫。思婷在社團野營後開開心心回到久違的花蓮,還帶了她沒有要回印尼的僑生男友一起回鄉過年,想必又會發生許多新鮮事。念成則暫別咖啡店的工作跟女友飛去正在下雪的韓國,臨走前還跟我借了一萬塊以備不時之需。

而澤于,台大放榜只上了備取,于是搬了一箱泡面到社窩櫃子里。

寒假,每天早上我要不跟阿拓、阿珠在清大泳池晨泳,要不就是帶胡蘿蔔在交大里跑環校道路健身;下午如果老板娘沒有偷懶關門,就跟阿不思到咖啡店工作;晚一點,則到花市旁的體育場看阿拓跟直排輪社的社員們打區棍球,或是去社窩看小說陪澤于念書。

幸運的是,這段期間澤于並沒有時間教新女朋友,而我也越來越習慣,跟澤于一人一半泡面這件事。

待在家里,發覺自己的東西大多堆在寢室,房間里都是哥的東西,我有種過客的奇異感覺。也因為第一次搬到外面住,跟家人相處的時間銳減不少,大家之間的容忍反而增加了許多,任何事情似乎都可以以此類推。

唯一難過的是,小青上了大學、跟阿神同居後,跟我之間的電話跟信件是越來越少,這次寒假她也是匆匆回來過個年,大年初四就又回到成大參加營隊,我開始不習慣她的獨立,總認為自己應該享有些友誼上不一樣的特權,卻又難以啟齒。

或許友誼同樣需要考驗,只有親情才是根深蒂固。

“小妹,怎麼上大學半年了,半個男朋友都交不到?是不是打工太忙啦?”爸總是這樣提醒我,一天見幾次面就提醒幾次。

“那個跟那個又沒關系。”我總是千篇一律地回答。

“交大男孩子不是很多嗎?難道都瞎了眼?我干脆打電話給你們校長好了。”爸打開電視,迅速轉到政治混戰台。

“現在不是流行網絡交友?小妹,要不要上網絡看看有沒有喜歡的?”媽一邊煮菜一邊大喊,也不管廚房對窗就是鄰居王大嬸是個八卦婆,明天搞不好就傳遍街坊。

“爸,媽,不要逼小妹啦,她也是盡力在聯誼了啊!那天我跟我女朋友在崎頂看見她跟男生在沙灘上漫步哩,有夠浪漫。”哥哈哈大笑走過,拿起一塊蛋糕就吞。

我瞪著他,恨不得他立刻被甩。

“有在努力就好,有在努力就好,拼經濟比較實在啦!”爸開始專心看電視,我才可以逃脫”念交大卻沒有交男朋友”的問題地獄。

************

阿拓從來沒有跟我提過他喜不喜歡百佳,我也沒問。

因為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百佳的吸引力。

更何況,插手別人的愛情一向是最笨的舉動,因為愛情打一開始就有答案。

但阿拓顯然對我的袖手旁觀開始不解。

“百佳那天牽了我的手。”阿拓浮在水面上,阿珠在一旁閉氣練打水。

“我知道,她跟我說過,還眉飛色舞的。”我笑笑,靠在池畔喘口氣。

“你說百佳會不會喜歡我?”阿拓抓住阿珠的兩條肥腿,幫她校正姿勢。

“不會吧?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傻?”我拍了他的腦袋一下。

“那天晚上很冷,我們又沒戴手套,說不定是她一時手冷?”阿拓認真的表情。

難怪百佳說阿拓的手在顫抖,原來不是緊張,而是天冷。

“一個女孩子就算被凍死,也不會輕易把手交給男生牽的好不好?笨蛋。”我又拍了他的腦袋一下。

“喔。”阿拓搔搔頭。

“喔?”我歪著頭。

“所以百佳喜歡我?”阿拓一臉認真。

“感覺像抽獎抽中BMW吧?”我笑道,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慶賀。

“抽中了也沒用,我又不會開車,改天再叫暴哥教我好了。”阿拓非常認真地回答。

“你真的是個笨蛋。”我戴上泳鏡,潛入水道。

寒假的最後一天晚上,阿拓跟我自己拿鑰匙打開暴哥家,挑了片”教父”。

“今天老板娘跟那個古怪的中年男子終于開始聊天了。”我說,將盤片擺進影碟機里。

“喔?都聊些什麼?”阿拓將剛買的鹵味打開。

“什麼都聊啊,我跟阿不思都在旁邊偷聽,原來那個男人是個音樂家,他的未婚妻車禍死了讓他深受打擊,所以靈魂常常出竅,做什麼事都馬心不在焉,日子過得一塌糊塗行尸走肉,樣子比一開始認識的你還要糟一百倍。直到有一天不小心晃進了我們店,又不小心喝下難喝得要死的老板娘特調,這才把他給苦醒。”我說,夾了塊我最愛的百頁豆腐。

“喔,所以那個男人為了清醒一點,所以每天都去你們店里?”阿拓笑了出來。

“是啊,他說一天二十四小時只有在我們店里的時間是清醒的,所以就常常來,刮風來,下雨來,任何事都阻擋不了他虐待自己的舌頭。”我們大笑起來。

“好好玩,說不定這真的是命中注定耶,失去最愛的兩個人借著一杯又一杯難喝的東西相識相戀,你們這間店的名字說不定過一陣子就要換掉。”阿拓高興地說。

“希望如此啰。”我說。

教父這部片子號稱經典,也許就是因為太經典了不適合我這種小人物看,所以我嘴里含著沒吃完的豆干就昏沉沉睡著了,直到我的枕頭僵硬地抽動了一下,我才顢頇地睜開眼睛。

原來我睡倒在阿拓的肚子上,而阿拓剛剛打了個噴嚏。

“對不起。”我掙紮著要起來。

“沒沒關系,我正好肚子冷。”阿拓搔搔頭。

我點點頭,繼續趴著。

但我既然知道自己是躺在阿拓的肚子上,反而就睡不著了。

睡不著,但阿拓的肚子還蠻舒服的,我就再接再厲地試著睡看看。

而阿拓以為我還在昏睡,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連電影的聲音都關到很小。我不禁有些感動。

百佳如果跟阿拓這樣的好人在一起了,一定會很幸福。

突然,電話響了。

“要幫暴哥接嗎?”我問,在阿拓肚子上打了個哈欠。

“你沒睡著?”阿拓嚇了一跳。

“睡了又醒,睡不著啦~”我伸了個懶腰。

“不曉得要不要接電話,我來這里從沒聽過電話響。”阿拓遲疑不決。

“說不定是很重要的事?反正接個電話暴哥也不會怪你吧。”我說,阿拓點頭稱是,拿起話筒。

“喂?這里是暴哥家。”阿拓對著話筒說。

“阿拓!你手機關了就知道你在我那里!干他媽的快閃!”暴哥的聲音近乎咆哮,連我也聽到了。

“快閃?”阿拓感覺到不大對勁。

“有仇家不知道哪來我家的地址,你快點閃人!”暴哥的聲音又急又怒。

“不會吧?”我跳了起來,跑到門邊打開一條縫。

幾個惡漢拿著長條報紙捆成的鐵棒跟刀子在巷子里大步走著。

鐵棒刻意刮著窄小的牆壁,發出攝人的鏗鏗金屬聲,暴風雨的前奏。

“來不及了,阿拓我們快打電話報警!”我說,將門上鎖又上鎖。

“走不掉了,你快幫我們報警,他們已經在樓下,思螢也在這里!”阿拓就要掛上電話,神色有些慌亂。

“馬的,我沙發底下有一把刀,你先看著辦!我等一下就帶人趕過去!”暴哥掛上電話,門就被猛力撞了一下。

阿拓一邊從沙發底下摸出一把西瓜刀,一邊緊張地叫我趕快躲在暴哥房間的床底下里,我說要躲一起躲,害怕得都要哭了。

阿拓卻只是瞪著我,低聲要我快點離開客廳。我從沒看過他那麼凶。

“干!給恁爸出來!”

“操恁娘,鎖門甘有效?干!”

伴隨著幾聲咒罵,門又被重重踹了一下。

鉤住門板的鎖鏈居然要斷了。

“暴哥不在里面!”阿拓干脆大叫。

我趕緊溜進臥房躲在床底下,暗暗發誓以後一定不要再來了。

“講三小逍話,無底咧照常砍死賃!”一個大漢口氣凶惡,一腳將大門踹開。

我趴在床底下直打哆嗦。想拿起手機報警,卻又發現手機忘在客廳里。

“干恁娘咧,丟哩一個?暴仔系藏咧哪里!”粗魯又不滿的聲音。

“拿著刀仔想咩做啥小?干!”輕蔑的聲音。

“暴哥不在,留下話,我會跟他說。”阿拓的聲音很冷靜。

“去找!尬伊掀出來!櫃子里、眠床底!通通攏賣放過!”桌子被踢倒的聲音。

還有我全身發抖的心跳聲。

聽到床底下三個字,我幾乎無法呼吸,手腳冰冷。

臥房的門被推開,我看見兩雙髒布鞋在眼前踩來踩去,然後是櫃子打開的聲音。

我幾乎要哭了。

“全部都給我住手!就跟你們說暴哥不在這里!”阿拓突然大吼。

然後是一陣巨大的撞擊聲。

“干!眠床腳嘸人!”一個平頭男探下頭發現了我,他兩只眼睛凸的像金魚眼,伸手就要撈我出去。

“不准動她!滾!滾出去!”阿拓沖進房間,將平頭男踢倒,一點都不猶豫。

“干恁娘!一定系暴仔的查某!”那平頭男大叫,一棍子打在床上碰的一聲,我摀住耳朵大叫。

“出來!尬恁爸出來!”帶頭的仇家惡漢用力踹門,我嚇到甚至沒辦法哭出來。

也許,今天就要死在這里?

“別出來!”阿拓大吼,拿著暴哥的開山刀虛劈一下,整個人擋在床前。

四個人將阿拓圍住,惦量著他。

“她是我朋友,跟暴哥一點關系也沒有,而且警察馬上就來了,還不快走!”阿拓的雙腳一點都沒有在發抖,真不曉得他在想什麼。

眼前可不是電影,也不是漫畫或小說,會死人的。

“干,恁一個人拿著刀子要嚇驚誰?蛤?要嚇驚誰!”帶頭惡漢一腳猛踹床腳,我尖叫了一聲。

“我先說了,如果你們找不到人硬要搗亂,我被砍死前也會拖你下水!”阿拓說得斬釘截鐵:”你最好第一刀就把我的頭掀了,不然信不信我先在你身上釘兩刀。”

四周突然靜了下來,只有從客廳傳來的、電影機關槍掃射的爆響。

因為連我都聽出阿拓的聲音里沒有一絲恫嚇,他是認真的。

“暴哥帶了人正趕過來,要嘛閃人我替你傳話,要嘛你立刻就砍死我。”阿拓說得血脈賁張:”有辦法你就去堵暴哥落單,不然如果暴哥回來後看見我被掛了,依他的性格,你們一個個都別想有全尸。”

我彷佛看見帶頭的惡漢正瞪著阿拓。

“插小伊咧講,撲吼伊系!”平頭男的腳前進了一步。

“丟,撲吼伊系!伊青菜講恁爸加莫哩信!”另一個人也前進了一步。

阿拓沒有再多說什麼,我只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

我的心髒就要停了。

“尬恁爸留下一只手留做紀念,恁爸丟先放過賃。”帶頭惡漢冷冷地說。

“行,你想清楚就好,暴哥會連本帶利多砍幾只手賠給我,最後還是我賺。”阿拓居然不落下風:”左邊右邊?”

“阿拓不要!千萬不要!”我大叫,突然之間我感到很憤怒,憤怒到忘了害怕。

于是我爬出床,生氣得頭都快炸掉。

“為什麼流氓可以這樣欺負人?難道當了流氓就可以沒有人性嗎?明明就沒有關系的人你們也欺負!看不出來我們只是借地方看電影嗎!動不動就叫人把手砍掉!”我越說越氣,甯願挨幾刀也不願阿拓自己把手砍下來。

空氣僵硬如鐵,阿拓一手用力牽著我,他那磅礡的內力再度排山倒海而來,給了我無比的勇氣,讓我忘記害怕。

“有種,兩個都很有種。”帶頭惡漢突然笑了起來:”暴哥說的果然沒錯。”

阿拓的手突然松了,我也愣住。

愣住的原因不是帶頭惡漢突然改口說漢語,而是他說的內容里暴仔變成暴哥。

“不好意思,算算時間,暴哥就快來啦。”平頭男嘻嘻笑著,剛剛的面目猙獰不知跑哪里去。

“剛剛剛剛全都是唬爛的?”阿拓錯愕不已,但手中的刀子還是戒慎恐懼地拿著。

“當然啦,全部都是演給你們看的,暴哥說你是條漢子,一定會保護你朋友,這樣就大功告成啦!暴哥果然沒看錯人!”另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哈哈大笑,將刀子棍子都丟到床上。

看著這四個凶神惡煞彌勒佛般笑成一團,我全都明白了。

原來暴哥安排這一場流氓尋釁的戲,就是想讓阿拓一展男人氣魄,好讓我感受到阿拓對我的關心備至、即使自斷一手也要保護我的決心。然後我就會投入阿拓的懷抱,從此王子公主手牽手快樂在一起。

而暴哥之所以要自行把戲揭破,無非只有一個幼稚的理由:他以後還想在這里看見我們,不想我們從此害怕不來。

我看著阿拓那副呆樣,不必細想也知道他事先完全不知情。

但他手中的刀子還是沒有放下,依舊緊緊握著。

我知道阿拓現在的心情還停留在方才的異常緊繃,還沒平複過來,因為我的手很痛很痛,骨頭都快被扯碎了。

“沒事了,阿拓,沒事了。”我拉拉他的手。

突然看見他的眼睛里泛著一點淚光。

樓梯蹬蹬作響,暴哥出現在門口。

平常不苟言笑的他臉上掛著難得的惡作劇微笑,慢慢走了過來,剛剛四個凶狠大漢兩兩成行,笑容可掬地迎接他們的大哥大。

阿拓緊握的手突然松脫。

下一秒,就看見阿拓一個箭步,將拳頭用力砸在暴哥的臉上。

“大哥!”四個作戲的惡漢驚叫,卻不敢插手。

暴哥再怎麼硬漢,阿拓這青天霹靂的一拳仍差點將他打趴,一手及時扶著牆壁才沒有倒下。

我尷尬地看著阿拓,憤怒、害怕、不諒解,全都寫在他的臉上,還有剛剛那記野獸般的拳頭里。

暴哥流著鼻血,站直了身子。他注意到阿拓緊握刀子的右手臂上,青筋盤繞。

“對不起。”暴哥冷冷地說,摸摸差點歪掉的鼻子。

四個手下知趣地魚貫走出東西被踢得亂七八糟的房間,下樓。

阿拓看著我,我搖搖手說沒關系,我知道暴哥只是好意,沒事沒事。

“真的不要緊啦,而且還有點好玩。”我笑著安撫阿拓,阿拓這才吐出長長的一口氣。

後來我們坐在沙發上,暴哥跟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十幾分鍾後才將阿拓的手指扳開,將刀子取下。可見阿拓事件時的冷靜跟他的身體反應完全悖離,他已做好殺人的准備。

我竟有種內疚的感覺。

那晚阿拓跟暴哥兩人都一言不發,整場戲的最重要觀眾,我,一會兒忙著從冰箱拿出冰塊幫暴哥冷敷鼻子,一會兒搓揉阿拓幾乎要抽筋的右手掌,還要負責說幾個網絡笑話緩和緩和僵住的氣氛。

好不容易屏幕里沉悶冗長的教父演完,我跟阿拓才騎著我的野狼離去。

後來,阿拓到了遙遠的非洲甘比亞後,偶而我還是會想起那晚的驚心動魄。

當時的劍拔弩張、肅殺威嚇我已不複記憶。

但我的眼睛,始終無法從扳開阿拓顫抖手掌那瞬間,挪開。

阿拓跟暴哥畢竟都不是小氣巴拉的人,開學後一個禮拜,阿拓說暴哥買了幾片很熱鬧又爆笑的印度歌舞劇,于是我們又提了一袋雞腿去光顧。

在五光十色、誇張到讓人覺得惡心的片子外,暴哥除了在鼻子上貼了塊金絲膏,沒有多說什麼,一貫內斂的冷酷,彷佛一切都沒發生過。

我倒是寫了張卡片慰問他的鼻子,順便感謝他的好意。我心領了。

開學後,原本應當萬事發軔的時節,事事卻是出奇的塵埃落定。

澤于考完了清大、交大、成大、中央的資工研究所後,他一下子輕松起來,因為如果考不上以上的學校,他決定聽從他父親的建議,先當兵後再離台念碩士,或許一舉拿到博士學位再回來,也算塞翁失馬。

總之對他來說,地獄般的考試已經結束,只等勝負分曉。

于是他又重出現在咖啡店里,與我在一杯又一杯的肯亞、一張又一張的紙條中繼續默契。

“謝謝你在社窩里陪我對抗窮極無聊的研所考試,也謝謝你顧慮到我會變胖,義無反顧地幫我吃掉無數次半碗泡面。”然後畫了一個晴天娃娃當做結尾。

這張紙條變成我的書簽,讓我每天笑得跟上面的晴天娃娃同樣燦爛。

令我最高興的,莫過于澤于沒有再交新的女朋友。

或許只是暫時的終場休息了,或許是討好別人討好得倦了,或許只是還沒等到他將籌碼再次堆上的那個人。無論如何,這都是好事。

百佳說過,友誼才是愛情最堅實的土壤,雖然我對澤于可以說是夢幻般的一見鍾情,但,如果百佳說得對,我也不介意從澤于的好朋友當起。

跟大多數交大的准阿兵哥一樣,澤于開始在環校道路慢跑鍛煉體力,有時在一大早,有時在晚上十點。常常,我也會佯裝恰好慢跑路過、同他跑得大汗淋瀝,然後一起到校門口的早餐店吃東西。

“如果你每一間研究所都考上了,你會選擇到哪間學校念啊?”我啃著燒餅。燒餅沾豆漿是人間十大美食之一。

“哪有這麼好的事,怎麼可能每間都考上?”澤于吃著蛋餅,笑笑。

“所以說啊。”我當然期待他會繼續念交大。

“交大吧,然後是清大。老師差不多都認識,找指導教授也比較容易,如果去別的學校選錯老師跟研究題目,大概得過著比狗還不如的研究生生活吧。”他搖搖頭。賓果。

“嗯,習慣的地方總是比較適合念書,不必費心熟悉新的東西。”我微笑。

“雖然這樣說也沒錯,不過你以前就住在新竹,現在也是在新竹念書,會不會有些遺憾?我以前聯考的分數也可以念台大,不過是因為我家就在台大隔壁,所以我填到這里來。”澤于吃著蛋餅的時候,不喜歡沾醬。

“不管怎樣,現在已經不遺憾了。”我笑嘻嘻。

“喔?”澤于好奇。

我沒有說話,只是低頭啃著被熱豆漿浸濕的燒餅。

能夠這樣跟你一起慢跑、一起吃早餐,待在新竹又怎麼會有遺憾?

“對了,網絡什麼時候放榜?”我問。

“清大最先放榜,就在這禮拜五。然後是交大,禮拜一。”澤于夾著蛋餅的筷子象征性顫抖了兩下。

“我會守在計算機前面,用力替學長祈禱的。”我笑笑。

“如果上榜了,一定請你吃飯。一定。”澤于拿起筷子對空拜了一下。
“那是一定要的,每次吃完早餐就看見你去7-11拎半打仙草蜜拜土地公,但土地公可沒陪你念書,我有,所以我要吃大餐。”我賊兮兮地說。

提到這個,准備考交大研究所的行家都知道,想要在本校金榜題名,努力啃書還在其次,但交大校門口對面的土地公廟可不能不去參拜一下。

本校土地公酷愛喝仙草蜜,還得要泰山的不可,所以土地公廟後的7-11的飲料櫃里永遠都准備好幾排的泰山仙草蜜,廟里供桌上的賄賂也堆得像小山。

而澤于,這位常常看財經管理、政治評論雜志的有為知識青年,為了一舉掄元不只考前天天拜,考後也是天天孝敬,讓泰山食品公司跟土地公都賺了個飽。

“居然吃起土地公的醋,這下可不是吃大餐就能夠解決的了。”澤于莞爾。

“總之,希望土地公真被你賄賂成功了先!”我哈哈大笑。

禮拜五一大早,我全身沐浴、念了心經十次後,打開計算機連上清大研教組網頁,在清大資工所綠取名單里找到了楊澤于三個字,可惜依舊是備取。

“備取二十一,應該蠻有希望的?”我心中揣揣,又開了一個窗口,連上台大網頁。我將清大榜單比對台大資工所的綠取名單,發現十五個名字重複了。

“如果他們都別耍花樣、乖乖去念台大的話,那澤于就算備取六啰?”我喃喃自語,說:”又如果有其它七個人將會考上交大、也真的會去念交大的話,那澤于就是錄取啰?”

雖然我一意孤行要這麼想,但我可以想見澤于忐忑不安的心情,因為我禮拜五晚上並沒有在咖啡店看見孤獨的肯亞。

于是,不用考研究所的阿拓在我快下班時來找我時,我倒請了他一杯肯亞。

“這就是澤于最喜歡喝的咖啡?嗯,好喝。”阿拓暴殄天物地一飲而盡,比出大拇指。

“希望禮拜一交大放榜時能看見他的名字。”我幽幽歎了口氣,看著小圓桌旁,嗜苦的中年男子跟老板娘正有說有笑的。

“還有成大跟中央啊。”阿拓拍拍我的肩膀,咧開嘴笑。

“那都離我太遠了。”我搖搖頭,走過眼前的阿不思也跟著搖搖頭。

“那也是。”阿拓搔搔頭。

然後是十分鍾的靜默,我清理塞風,他發呆。

“我問過人,其實清大備取二十一很有希望備上的。”阿拓突然說。

“謝謝。”我點頭,我也上網問過研究生。

“所以應該好好慶祝一下。”阿拓笑說,一貫沒頭沒腦的怪邏輯。

“哪有這樣的!”我敲了他的笨腦一下,不過還是笑了。

“我最近迷上投籃機。你知道麼?就是一分鍾投進五十分以上就可以再玩一次的那種,實在是非常好玩。”阿拓開始興奮,然後我也詭異地跟著興奮起來。

“我以前跟小青在百貨公司玩過,可是很遜,所以想點別的東西慶祝吧?”我說,心想這還不到可以慶祝的時候吧,阿拓有點被小才傳染了。

“練到不遜就好玩啦!我一開始也是遜到很想撞牆,不過倉仔他家正好有一台,所以我花了兩個晚上就變得很恐怖喔!單場有九十分的記錄!”阿拓笑得眼睛都看不見。

“倉仔?又是新朋友啊?他家怎麼會正好有一台投籃機?”我看看時鍾,應該要下班了。

“帶你去認識一下嚕!超級厲害的!”阿拓興奮的紅了臉。

十分鍾後,我騎著剽悍的野狼,載著阿拓沖向新的友誼冒險。

你知道的,阿拓就像一塊大磁鐵。

這次他吸到的怪咖,是一個叫倉仔的夾娃娃機達人。

前幾天阿拓跑去竹北家樂福買東西時,看見一個矮子刁著煙,站在一樓室外的投籃機前,在短短一分鍾內丟進一百五十分,他嚇傻了。

正常人只會投以”你真厲害”的注目禮,大方一點的也不過是將”喊你很厲害”喊出來。但阿拓這方面是脫軌的行家。

“遇到投籃機怪物我當然要逮住機會問他啊!我又不是笨蛋,當然想知道怎麼樣才可以投那麼多分!所以就走過去直接用問的,還拜托他教我一下。下地下道!”阿拓在我耳後說著他跟倉仔相遇的過程,我簡直快笑死了。

“然後呢?你問他,難道接下來他就教你啊?”我笑道。

“不然呢?他最後看我笨,干脆帶我回他家練個夠,省得多花冤枉錢。出地下道右轉!那間鐵皮屋就是!”阿拓大聲說。

倉仔家是間鐵皮違建,就在竹北金寶戲院前巷子里。

我將野狼停在鐵皮屋前,看見有兩台壞掉的大型游戲機台擺在外面的路燈下。

“倉仔從小就是個大型電玩迷,以前花了很多錢在游藝場晃,不過後來學乖了也賺了點錢,所以干脆把一些故障報廢的機台買回來,修一修,就自己在家里玩。”阿拓說,跟著我走進木門半掩的屋子里。

鐵皮屋里的擺設跟一般住家沒有兩異,兩個塑料紅燈立在神壇桌上、髒髒的黑色沙發、擺在電視上的咬錢蟾蜍,但神壇後面的布簾一掀開,就看見一台破破的投籃機,以及一台夾娃娃機。

而倉仔看起來大概三十多歲,赤著身子露出層層肥油,滿頭亂發。

他叼了根煙,坐在投籃機旁的游戲機台前打格斗電動,轉頭看了看我們、點頭示意。

“勇猛拳擊,現在幾乎都看不到了喔。倉仔玩到就連腳指也可以打出彗星拳!”阿拓向我介紹倉仔搖杆下的電玩名稱。

“嗯。”我應道,向倉仔笑笑。

“女朋友?不抽煙吧。”倉仔將煙攆息,指了指靠牆的自動販賣機,說:”自己按,免錢的別客氣。”

我看著自動販賣機,原來倉仔扛了台報廢的自動販賣機回來,照例修一修、改一改機板,然後將它當作電冰箱跟櫥櫃使用。看來真是個有趣的人。

透明玻璃後有好幾種飲料、還有各式各樣的小餅干,只是擺的次序很亂,如果喜歡吃的食物放在比較後面,就不幸無法一次按到。

“她是我朋友啦,叫李思螢,思念的思,螢火蟲的螢,來玩投籃機啦!”阿拓拍拍販賣機的按鈕,掉下一罐百事跟一罐雪碧。

“投籃機沒什麼訣竅,玩久了自然就很厲害,自己來?夾娃娃機也可以自己來,不過夾到不能帶走就是了,哈哈。”倉仔瞇著眼怪笑,嘴里照樣刁了那根被攆息、歪掉的香煙。

“那謝謝啰。”我也不跟他客氣,走到投籃機前按下開始。

閘門打開,幾個籃球滾下,我興沖沖地開始丟,但我雙手丟擲的弧度不是太高就是太低,還有球直接撞上透明塑料板往身旁的阿拓砸下,一分鍾過後,我只得了可恥的二十一分。

我生自己的氣,于是又玩了一次,這次反因為手酸而退步到十六分。

“你慢慢玩,沒人趕你嚕。我要練夾娃娃。”阿拓幫我將雪碧打開,徑自走到夾娃娃機前抓住搖杆。

“不,我先看你玩。”我接過飲料,好奇地看阿拓表演。

倉仔的夾娃娃機里有許多大小不一的玩偶,還有保險套、糖果盒、手表等任何可能出現在夾娃娃機里的東西,應有盡有。

阿拓說,起先倉仔都去”十元的店”或是雜貨店買這些東西玩來練習,後來練到出神入化後,就去外面夾比較象樣的東西回來擺。

“先從最簡單的布娃娃開始吧?這個好像比較簡單?”我指了一個顏色亂配的紅色小叮當。

但阿拓的手很笨,不只沒擒到顏色亂搞的小叮當,連續試了十幾次還夾不到任何東西,我接手試了幾次,最厲害的一次是碰巧勾到了手表的鏈子將它吊在半空,但最後還是被它晃了下來,功虧一簣。

“繼續看你們夾我今天晚上會做惡夢,讓開,讓你們看看什麼叫夾娃娃機教父。”倉仔揉著肥肚子,一臉”還是得要我出馬才行”的無奈表情。

“教父,我要那個長頸鹿。”我指著一只脖子縫線歪掉、露出棉花的長頸鹿玩偶。

“簡單。”倉仔打了個哈欠,搖杆跟肚子上的肥肉同時啪啪啪啪飛馳。

哈欠打完,長頸鹿已經掉進洞里。

“好厲害!有什麼技巧嗎?”我眼睛都亮了。

“技巧?夾娃娃機是很靠天分的,再來是命運。”倉仔瞇起眼睛,捏著肚子上不可思議的肥肉說:”一個人這輩子第一次夾到的東西,會決定他的人生。你的人生,就跟這只長頸鹿一樣,脖子都很長。”

我張大嘴巴,這個人簡直在胡說八道界的教父。

“什麼叫人生的脖子很長?”我納悶。

“一個人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明白他人生的意義?不要急,小姑娘。”倉仔看著阿拓,說:”需不需要保險套?叔叔夾給你。”

“免了。一想到我的人生是一個保險套,我的頭就開始痛了。”阿拓搖搖頭,裝出頭痛的樣子。

“有道理,小姑娘,跟著他會有前途喔。”倉仔看著我,若有所思地將脖子蹦出一大團棉花的長頸鹿交給我。

“不是說要放回去嗎?”我呆呆地看著被謀殺的長頸鹿。

“你的人生可以破例讓你帶回去。”倉仔說,一副替我擔心的樣子。

“哼,那是你夾的!我的人生要自己夾!”我用屁股將倉仔擠開,將長頸鹿丟進活動玻璃罩里,重新激活搖杆。

雖然我不相信倉仔說的話,不過我還是瞄准里面看起來最貴的東西~剛剛我差點得手的腕表;我的人生就是一個手表,至少可以解釋成我是個守時的人。

但鐵爪還在半空中猶疑不定時,我打了一個噴嚏,不小心按下按鈕。

鐵爪落下,義無反顧地抓起剛剛被我丟回去的長頸鹿,而且一擊得手。

你問我有什麼反應?

我第一時間看到鬼般尖叫起來!

“人生啊。”倉仔拍拍我的肩膀:”不管怎樣都要試著接受它。”

“至少不是那只襪子。”阿拓安慰我,指著里面一只不管配什麼鞋子都不搭的綠色襪子。

後來阿拓試了一個小時,終于搖搖晃晃夾起了他的人生。

就是那雙綠色的襪子,果然人不能太鐵齒。

“原來是雙襪子。”

阿拓陷入沉思,卻沒有沮喪到痛毆夾娃娃機。

在那一個小時中,我卯起來練投籃,雖然手酸得要死,但四十六分讓我得意洋洋,差一點就可以跨越”免費再玩一次”的門檻,我也逐漸掌握了進籃的那個高拋弧度。

“要不要玩勇猛拳擊?人稱勇猛拳擊之神的我,可以教你彗星拳的手指連擊奧義。搭搭搭,搭搭搭,對方剛剛爬起來就再鉤出去,包他一點反擊能力都沒有。”倉仔自己配音,右手中指、食指、大拇指聚成一個錐狀,在桌子上快速綿密地敲擊著。我知道那是使密技精准施展的技巧。

“下次吧,不過我很好奇哩,你為什麼會買這些機台回家改啊?連冰箱都不買,索性用販賣機代替?”我問,被阿拓傳染的關系,我在跟怪人相處上變得很輕松自然。

“好玩啊,而且省錢又有品味,又不用跟人擠。”倉仔哼哼怪笑。

後來我才知道倉仔是個自修電子學的怪才,以前還因為幫壞蛋擅改提款機的電路板被關了幾年,前年才出獄。

“不過還是很怪。”我說,玩著手上慘死的長頸鹿。

“還可以泡妞。”倉仔雙手捏著肚子上的肥肉,神秘地說:”如果我在女人面前投籃得了一百五十分,她還不乖乖跟我回家?如果我不停在女人面前夾起一只又一只的娃娃,她怎麼能不對我投懷送抱?如果她古早以前正好喜歡打勇猛拳擊,跟我回家後居然發現我家有一台機子,她怎麼說服自己不嫁給我,哈哈,哈哈。”

“怎麼可能你投一百五十分她就跟你回家?”我好想笑,這胖子真是把這個世界想簡單了。

“有道理,那我就投兩百分。”倉仔的鼻子噴氣,笑道:”那樣還不手到擒來?”

我歎了一口氣,就是那時正好看見阿拓將那雙綠襪子夾了起來。

“你呢?你第一次夾到的東西是什麼?”我問,很想知道他這種奇怪的想法是所為何來。

“巧克力,金莎的。”倉仔的眉毛抖動,神采飛揚。

真是太適合他了。

第十一章 九十九,仙草蜜
澤于在等一個他不需要在其面前偽裝的女孩。百佳在等一個她不需要負擔選擇壓力的男孩。阿拓在等一個懂得欣賞他純真本質的好女孩。而現在,我已經走到這場愛情排列組合的尾聲。

回到宿舍,我將那只長頸鹿放在枕邊,因為牠越看越可憐,我也將棉花塞好、然後跟思婷借了針線將牠的脖子縫妥貼,看起來果然好多了。

畢竟是我的人生啊,可不能太難看。

躺在床上,我滿腦子都是投籃的畫面,兩只手雖然酸麻,但如果投籃機就在床底下,我一定會爬起來再丟它一回。

完全,都忘記了澤于能不能備上清大的嚴肅問題,就算偶而一抹憂郁在腦中一閃而過,脫手而出的籃球也將它迅速擊落。

“好好喔,我也想認識那個叫倉仔的怪叔叔。”百佳歎了一口氣,關上燈。

我想她一定很後悔當初買的拼圖是繁複的三千片,而不是一千片。

要不,說不定阿拓早就帶她東奔西跑了。

第二天醒來,我的手幾乎都不能動,肌肉僵硬到我快哭了出來。手報廢了,我只好苦苦哀求原本打算睡一整天的念成代我去上班。

“靠,看在我還欠你一萬塊的份上,好吧。”念成游魂似換上衣服,含著牙刷就出門了。

整個周六我都在冰敷我的雙手,然後慢吞吞地窩在計算機前寫小說、回讀者信件。

而百佳一起床就打電話給阿拓,說她想看電影,我猜想她心中一定很想去傳說的暴哥家見識一下。

但阿拓不知道是裝死還是笨到一個呆,他說中興百貨的影院現在正放的魔戒首部曲他期待了很久,于是百佳嘟著嘴,雖難過但還可以接受地出門約會。

到了晚上百佳回來,卻一掃出門時的陰霾,還帶了湯記奶茶給我跟思婷。

“怎麼神采飛揚的?難道今天又有新進度?”

我笑著。

“嘻嘻。”百佳旋轉跳舞,差點沒有撒花瓣。

“牽手一票。”思婷舉手。

“嘻嘻。”百佳繼續旋轉,頭都不會暈的樣子。

“接吻一票。”我舉手。

“嘻嘻。啊,好痛!”百佳的額頭撞到床腳,終于停了下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你已經不是處女了嗎?在我們部落,沒結婚就發生關系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女方的哥哥可以”思婷語出驚人,我在一旁笑得人仰馬翻。

“等等!我還是!小甜甜布藍妮也是!”百佳心急,趕緊摀住思婷的嘴,不想聽到是不是處女跟部落仇殺之間的關系。

“那是怎樣?快說快說,我可要將一切都寫在小說里。”我露出期待的眼神。

百佳清了清喉嚨,拿起桌上的吹風機當作麥克風,鄭重宣布。

“阿拓要申請外交役,也有把握可以順利過關,但阿拓在台灣唯一的家就是他現在租的地方,所以啰他離台前會把所有的東西寄放在他認識的怪朋友那邊,等他回台時再拿回來。但一去兩年的漫長時間里,有個最重要的東西”百佳右手拿著吹風機,左手放在胸口,語氣溫柔。

“三千片的拼圖?”思婷插話。百佳搖搖頭,看著我。

“當然是胡蘿蔔。”我只好說,百分之百是這個答案。

“賓果!阿拓要把胡蘿蔔寄放在我這里!耶耶耶!他一定開始喜歡我了!”百佳樂壞了,高興地跳來跳去。

我剛剛雖然猜到了,但很奇怪,我發覺我的臉有點僵。

“怎麼了?難道思螢你要跟我搶胡蘿蔔!哇~~我一定搶不贏你~~”百佳發現我的表情怪怪的,于是開始裝哭。

“吼,誰要跟你搶胡蘿蔔!”我假裝摔倒,想用力擠一個笑臉出來,但好像有些難度。雖然胡蘿蔔的確跟常去阿拓家的百佳比較親昵,但好歹我也跟胡蘿蔔慢跑了一個寒假,阿拓沒先問我就將重要的胡蘿蔔寄托給百佳,我的心里有些失落,甚至有些難過,真想踢他幾下。

“思螢一定是想到宿舍不能養狗養貓。”思婷舉手。真是救了我一命。

“嗯,如果你真的要養胡蘿蔔就要搬出去住,這樣我怎麼舍得,你可是我大學最好的朋友,也是一個好室友。要不,就只好偷偷養著,被舍監發現以後再說吧。”我說,這些也都是真的。

貓還好處理,叫聲小、愛乾淨,隔壁寢就偷養了一只波斯貓。

但狗就很對付了,特別是胡蘿蔔這樣我行我素不受管教的家伙。

“喔喔喔,我早就想好解決方案啰!而且還是最幸福的解決方案喔!”百佳輕舞飛揚,她燦爛的笑容足以迷死每一個一到一百歲的男人。

“該不會真的要搬出去吧?拜托不要,我可以接受偷養一條狗。”思婷認真地說。我看著百佳輕盈的舞步,心中猛然一震。

“你要住進阿拓家!”我叫了出來。

“賓果賓果!思螢你真是太了解我了!”百佳抱住我大笑。

原來阿拓離台服役後,百佳打算租下阿拓現在的住處,然後在那里養胡蘿蔔,而女二舍的住宿費很便宜,于是百佳也決定繼續跟我們一起住,就這麼玉兔雙窟。

對百佳來說,能住在真命天子的家里、與真命天子的狗朋友一齊等待他回國,當然是再幸福不過的決定。

但我居然高興不起來。我心知肚明,我在吃我好朋友的醋。

“別難過,我還是會常住在這里啊~不然誰要借我報告看,嘻嘻。”百佳摟著我,捏著我的臉又說:”澤于一定會正取交大的,明天我陪你齋戒沐浴,然後念經看榜單,怎麼樣,夠義氣吧?他正取了你就比我更開心啰!”

我點點頭,捏著百佳的臉。

心中暗自愧疚,我怎麼會吃這麼貼心朋友的醋。

禮拜天我還真的跟百佳吃了一天素,安安分份待在寢室,沒有跟阿拓去洗衣店大快朵頤,寫了半天的小說,看了半天的日劇VCD。

到了晚上,我跟百佳吃過飯沿著竹湖散步時,百佳提議不如再去買泰山仙草蜜拜土地公,我想想也是,最後時刻萬萬不能留下任何遺憾,這點孝敬可不能偏廢。

于是我們走出校門,到土地公廟後的7-11買半打泰山仙草蜜。

當我們走到廟里打算擲茭問卜時,竟看到阿拓正在磚爐前燒金紙,而胡蘿蔔則蹲在他腳邊沉思身為一條狗的人生哲理。

“怎麼會跑來拜拜?你又不用考試。”百佳很開心這次的巧遇,蹲下來拍拍胡蘿蔔的腦袋。我也感到胡塗,但很自然接過部份金紙幫忙對折。

“小才說念力也是人體很奇妙的一部份,幾億人集中念力時甚至可以把快撞上地球的隕石及時彈出軌道,還說金字塔其實就是古埃及人的念力的發射台,建來跟外星人對話用的”阿拓越說越遠,手里折金紙的速度倒沒婷下。

“說重點。”我快昏倒,將折好的金紙拋入爐里。

“澤于不是明天一早放榜嗎?我想除了你們跟他自己,如果再加上我的念力,上榜的機率一定更大吧?所以我就來拜拜啦,順便帶胡蘿蔔出來晃晃,他反正有空。”阿拓說,將金紙全丟進爐里。

熊熊火光映在阿拓的臉上,黑白分明的細眼永遠都是那麼誠懇溫暖。

“謝謝你。”我心懷感激。

“真是個好人吧。”百佳趕緊站了起來,拍拍我們倆。

我走到快被仙草蜜壓垮的供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小空處疊上我們剛剛買的半打仙草蜜,但一罐刺眼的湯記奶茶吸引了我跟百佳的注意。

“什麼人會笨到用奶茶來拜?”百佳笑道,卻看見我指著阿拓。

線索一,我摸摸這奶茶,還很冰,供奉的人並未走遠。

線索二,阿拓是個脫軌的社會常識笨蛋。

“被你猜到,真是什麼都瞞不了你。”阿拓笑嘻嘻地說:”我只是想說,要是我是土地公,這些年喝仙草蜜一定喝壞肚子,要不也膩死了,換換口味比較討喜。最重要的是,湯記的珍奶很好喝啊,也算是清交的精神象征啦。”

“這樣說好像也有道理,虧你想得到。”百佳點頭稱是。

我很識相的在土地公廟前與他們揮別,說我想一個人默念心經走回女二舍不想被打擾,而百佳理所當然跟阿拓繼續多聊了好一會兒,最後還去他那邊拼了兩個多小時的圖才回來。

隔天一早,我跟百佳在寢室里的雙姝尖叫聲叫醒了其它兩人。

“一大早在靠吆什麼個屁啦,現在才六點!”念成抱著枕頭毫不留情大罵。

思婷則迅速坐了起來,以為是地震。

“正取二十二!正取二十二!”我跟百佳擁抱在一起。

那杯湯記奶茶果然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留在新竹了!真是太棒了!太棒了!”百佳甚至比我還開心,舉臂狂呼。

我趕緊傳簡訊給澤于,他也立刻回訊。

是一個:),還有奇怪的一行字。”打開門。”

我感到狐疑,不過還是乖乖打開寢室門,赫然發覺一罐泰山仙草蜜擺在門口。

彎腰撿起仙草蜜,上面貼了粉紅色的紙條,寫著”謝謝你”三個字。

我既驚訝又感動,分不清楚是哪種情緒大過哪一種。

然後手機響了。

“接到我的禮物了吧?”澤于的聲音恢複到一貫的自信。

“嗯,你是怎麼進到竹軒的?”我的聲音很雀躍,百佳偎在一旁偷聽。

“怎麼可能進去,哈,還不是托我直屬學妹幫的忙。”澤于的笑聲有很精神。

“這麼快?我才剛傳簡訊過去你的仙草蜜就飛過來了?”我感到不可思議。

“其實昨天深夜四點就先在我們資工系門口偷偷放榜了,哈哈,所以我特地吵醒正在睡覺的學妹,拜托她到竹軒樓下拿仙草蜜跟紙條放在你門口啰,還因此欠她一頓飯哩!所以你的大餐只好變成她替你吃了!”澤于春風得意。

“真是太感動了!”我亂嚷著,百佳也嚷著。

後來我的確沒吃到澤于慶祝交大研究所掄元的大餐,但我無願無悔。

因為連續三個月,我的寢室門口每天都會擺上一罐仙草蜜,跟一張紙條;其中我最喜歡的一張紙條上寫著”我感激你更甚于土地公,所以請你忍耐一點”。

也許你會覺得這句話一點都不浪漫,但我可是將這張紙條護貝,作成書簽。

而我每天,都會安安靜靜、喝上一罐分不清里面裝的是友情、還是摻了一點點愛情的仙草蜜。

“老板娘呢?”

今天我進店里兩個小時,都不見一向慵懶的老板娘,只有肥胖過重的蘇門答臘睡在小圓桌上,忝不知恥露出毛茸茸的肚子。我終于忍不住開口問。

“她今天去看培信的複出小提琴個人演奏會。”阿不思翻著海賊王漫畫。

“培信?那是誰啊?”我又問。

“就那個老是裝潦倒搞落魄的男金光黨啊。”亂點王氣憤地說。

他今天點了很正經的漂浮冰咖啡,可見他有多生氣。

“老板娘怎麼會跟他出去?”我錯愕。

怎麼我一個周末沒來,就好像錯過很多事似的。

“念成回去沒跟你說嗎?”阿不思笑笑。

“沒啊。”我歪著頭,念成這家伙。

“因為培信點了第一百杯老板娘特調。”阿不思幫我調了杯綜合咖啡,遞給我。

“一百杯了嗎?”我驚訝的合不攏嘴。

“我們似乎見證了一個奇跡。”阿不思很難得說出這麼文謅謅的話。

的確是很美的奇跡。

之後老板娘常常不在店里,有時出去看培信的演奏會,有時去培信家里看他練鋼琴,他寫曲,她填詞,原本生命無從交集的兩人共同經曆了一百杯苦澀酸辣的咖啡後,居然產生奇妙的情感,而且進展神速。

澤于說,培信一定早就動了心,他將那一百杯老板娘惡作劇特調當成了銅人陣、木人巷,一路闖關到最後。

阿拓說,該不會兩個人已經在冥冥中被月老系住紅線了吧?要不,這件事怎麼看都很不可思議。

哥說,你在開玩笑吧?

不管誰說的對,那一百杯苦澀的咖啡給了我一些啟示。

尤其當我看見手中第九十九罐仙草蜜的時候,我的心中很明白自己期待著什麼。

在這九十九罐仙草蜜的日子里,澤于領著辯論社到高雄中山大學參加一年一度的租稅杯辯論賽,如果一切順利就將是三天兩夜的行程,若是前兩戰都敗北,第二天就得打道回府。

我是一年級的,也不強,所以只要拿著錄音機在底下做記錄、抄論點就行了,晚上再跟幾個同年級的社員制作隔天要應戰的新海報,要不就是開始在旅館亂敲門突擊、跟其它學校的辯論社員打起胡天胡地的枕頭戰。

而前社長澤于盡管已經是大四的老油條,但嘴巴癢又好勝,于是摩拳擦掌下場打了最後的八強複賽,跟最關鍵的冠亞軍賽。

第三天下午,爭冠賽的題目是”台灣不應采行老人年金福利政策”。

擔任反方的是傳統第一強隊中興法商,他們派出最佳陣容,清一色都是大四的老將。

而我們則由大三的草頭學長擔任正一,盡管才大一但狡猾無比的楊巔峰擔任正二,而澤于擔任最關鍵的正三。

在前所未見的激烈舌戰攻防中,草頭學長穩紮穩打、務求無失;楊巔峰雖然伶牙俐嘴,但對方的主將也不遑多讓,正當質詢未果時楊巔峰居然笑嘻嘻走上前跟對方咬耳朵,對方聽了臉色大變,此後就一直結結巴巴不知所云;澤于一貫的風度翩翩,筆挺的黑色西裝下舉手投足都吸引住兩個女生評審的矚目,尤其幽默的答辯更是拍案叫絕。

“對方辯友,您口口聲聲否認老人年金的急迫性、必須性、及最重要的社會公平性,請問您難道不會變老嗎?請問您這麼有把握年輕的時候存下的養老金不會因物價膨脹而急速貶值縮水?請問您是否站在設身處地的角度去思考本問題?”中興法商的大將動之以情,拋出最後一個問題。

澤于只是聳聳肩,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很抱歉對方辯友,我不一定會變老。我可能明天就死了。”澤于無懈可擊的笑容:”理性的社會中要兼顧公平正義,就必須讓每一個人自己面對風險、並擔起應該的責任,試問,如果今天允許老人年金的存在是由全民共同分擔支付,那麼不幸無法變老、英年早逝的我,是否可以要求全民共同負擔我的養家費、子女教育費

呢?”

鈴聲第三響,比賽分秒不差結束,全場大笑、連評審也拍起手來。

我在底下高高舉起今天放在床頭的仙草蜜,遠遠地向鞠躬的澤于慶賀。

分數揭曉,壓倒性的四比一。

我們贏得了十年來首見的租稅杯冠軍,澤于抱回了他向往已久的第二座全台灣最佳辨士,我則贏得了英雄館杯的跨校枕頭戰最佳新人獎。

比賽結束後,西子灣的夕陽下,烤肉架上香噴噴的肉沒人理會,辯論社的大家全赤著腳在沙灘上跑來跑去,將冠軍獎杯你丟給我我丟給他,玩起橄欖球來。

“學弟,你在場上到底跟中興那個辯友說什麼悄悄話啊?怎麼他聽了氣勢一下子就垮了?”澤于好奇地問。

“學長,我老大的名字不管誰聽了都會嚇到尿褲子。”楊巔峰神秘地笑笑,怎麼也不肯多透露一點。

夜里回到飯店,玩興未減的楊巔峰還到雜貨店買來一個天燈和毛筆墨水,我們興高采烈地在白燈紙上寫下今後的願望後,看著它在下榻的英雄館前冉冉升空。

還記得澤于寫下”願交大辯論社舌海滔滔,學校評鑒蒸蒸日上”的官樣文章,我則寫下”希望喝仙草蜜不會肥”,然後看著澤于吐吐舌頭。

隨著自強號列車從高雄駛回新竹,不知不覺天氣越來越熱,鳳凰花的果實逐漸飽滿。我的頭發也長到了腰,發表在網上的小說也接近我想象的尾聲。

而我的投籃機分數,居然已經突破七十五,上看八十。

澤于畢業那天,我捧著一束香水百合站在澤于的一干漂亮學妹中,笑笑地看著他戴上畢業帽,英氣煥發。

浩然圖書館前的草皮上,站在帥氣的澤于身旁的畢業同學、師長換了一批又一批,閃光燈一直沒有休息過,等到他家人驕傲地站在一旁與他合照時,澤于高興地舉起手中的鮮花,要我將相機交給社團學弟,站在他身邊。

“我們家澤于的女朋友嗎?叫什麼名字啊?”楊媽媽熱情地拉著我。

“我我”一時之間我介紹自己也不是,不介紹也不禮貌,尷尬笑著。

“她叫思螢,是我的社團小學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兒子考上研究所還得靠她幫了不少忙咧!”澤于開懷大笑,將兩張最佳辨士的獎狀分一張給我拿。

鳳凰花瓣輕落,相機短暫的喀擦一瞬。

我的笑容卻停在臉上一整天。

澤于畢業,只不過在交大換了個研究生的頭銜,宿舍搬到研究生宿舍,其余的一切都沒有改變。除了一直都沒有交新女朋友這一點例外。很重要的例外。

于是暑假變得很迷人。

我有預感,這個世界就要偷偷起化學變化了。

“怎麼都沒看見你交新女朋友?還在忙找教授?”我摸著過胖的蘇門答臘肚子上的肥肉,站在櫃台後。

“教授前幾天就找好了,還答應讓我做喜歡的題目。”澤于笑著:”至于女朋友嘛,我想等等看吧,說不定有個正好很喜歡肯亞的女孩子也在等我的出現?”

“世界這麼大,一定有的。”我點點頭,裝作鼓勵他。

我差點就脫口而出我愛死肯亞了。驚險萬分。

“所以,今天還是一杯肯亞,再來點小餅干。”澤于笑笑,從背包里拿出一台嶄新的筆記型計算機。

但笨蛋阿拓就顯得忙碌多了。

他常常在半夜打電話叫我過去他家,幫他跟百佳完成那三千片的超級大拼圖,我果斷回絕了好幾次,有時還裝睡;但當我知道他收到外交役合格錄取通知後,我的信念開始動搖。

“大概還剩下一千片左右,總不好意思兩年後回台再接再厲吧?快點來啦!我下個月就要新訓了,現在是分秒必爭!”阿拓在電話里著急的說。

于是我厚著臉皮傳簡訊問百佳,問她允不允許有我這個電燈泡去插花一下。

沒多久,百佳回了一個笑臉。我松了口氣。

阿拓是我最好的朋友,他離台當苦工前我能跟他多聚一些就多聚一些,要不他這個怪咖一去就是兩年,從此我就只能一個人去洗衣店吃飯,一個人去暴哥那里看電影,一個人去看小才表演,一個人去倉仔那里夾娃娃。

而這些地方,都是阿拓帶我去的,這是我們獨特的新竹地圖,以奇遇為經,以友誼為緯繪制而成。

在一起拼拼圖的幾個夜晚里,百佳抱著睡著的胡蘿蔔,提出她想租下阿拓現在的房子,好讓這條我行我素的小狗能在熟悉的環境里繼續待著的想法。

阿拓幾乎沒有遲疑,大叫了一聲,嚇得我跟百佳身子抽動了一下。

然後阿拓緊緊抱住百佳。

“你真是個好人!你真是個大好人!胡蘿蔔一定會很感激你的!”阿拓在百佳的耳邊大聲嚷著。

百佳又驚又喜,眼睛一眨一眨,在阿拓的背後向我比了個勝利手勢。

我笑笑,摸摸被突然吵醒、一臉大便的胡蘿蔔。心中滋味很難說清楚。

也許人生就像是兩年前一直困擾我的排列組合題目。然而我是對的。

誰跟誰在一起,其實早就注定好了,每一道題目不管多麼繁複,答案都只有一個。也只能有一個。

澤于在等一個他不需要在其面前偽裝的女孩。

所以他出給自己的愛情題目,答案只有一個。

百佳在等一個她不需要負擔選擇壓力的男孩。

所以當答案出現在她眼前,她一點也不猶豫。

阿拓在等一個懂得欣賞他純真本質的好女孩。

所以對他來說只需要耐心等候,而耐心在阿拓身上從不匱乏。

而我,兩年前當我在咖啡店初遇澤于的時候,我就已經為自己擬好一道艱難夢幻的題目。而現在,我已經走到這場愛情排列組合的尾聲。

*****************

幾天後,寢室熄燈,百佳睡不著,偷偷爬上了我的床。

“要嚇死人啊?”我趕緊縮腳,睡到一半腳被人從底下抓住的感覺真恐怖。

“我好像睡不著,跟你擠一擠嚕。”百佳笑笑。

“靠,如果睡不著,我可以抱你,講故事給你聽。”念成慵懶地翻身,曖昧地看著我們。

“少花心了你!””念成我要告訴你女朋友!”我跟百佳同時笑罵道。

念成哼了一聲,乖乖睡她自己的了。

“思婷放假回去後,寢室少了好多聲音。”百佳說,玩著我枕頭旁的長頸鹿。

“嗯,尤其她的聲音大。”我笑笑。

“過幾天,阿拓去成功嶺新訓,我也會回台北。有個暑期安親班的工作。”百佳看著長頸鹿脖子上的縫線。

“阿拓又不是不回來。”我說。

“我知道哇,誰在跟你說這些!”百佳錘了我一下。

“一想到愣頭愣腦的他站在非洲草原上,拿著矛跟土人一起打獵的樣子,就覺得好好笑!他一定跟很多怪怪的土人變成好朋友的!哈!”我越想越好笑。

“嗯,他一定會的。”百佳笑笑。

“如果他半路遇到獅子,說不定還會碰到泰山來解圍?”我越說越興奮。

“嗯,說不定呢。”百佳點點頭。

“也說不定阿拓會碰巧遇到部落戰爭,然後不小心救了酋長的女兒,接著酋長大表感激于是把女兒嫁給他,阿拓就變成了非洲國的女婿哩!”我大概笑的很白癡。

“思螢,你真是越說越遠了。”百佳歎口氣。

我端詳百佳,她的眉頭輕輕鎖著些什麼。

“我真羨慕你。”百佳的額頭觸碰著我的鼻子。

“阿拓雖然離台,但”我話還沒說完,百佳就已搖搖頭。

“我的意思是,我很羨慕你,總是能用這麼開心的語調說著阿拓的事。”百佳閉上眼睛,手指碰著我的嘴,不讓我說話。

我看著她,她的嘴角卻露出微笑。

“每次在你的小說里看見阿拓,都是那麼活靈活現,而我的記憶里,卻只有那張永遠都拼不完的拼圖,還有躺在我懷里睡著的胡蘿蔔。不過我很幸福,吊在那房間里的深黃燈光是我最喜歡的顏色,他認真問我的表情是我最難忘的回憶,他騎車送我回來時,總會注意到我每次都少穿了件衣服。他說笨蛋不會感冒,他說抓沖天炮的手不要抖、要呈四十五度才會又高又遠,他說我們人類的念力很強”百佳依舊閉著眼睛,越說聲音越細。笑得很幸福,好像熟睡似的。

我輕輕摟著百佳,幫她蓋好涼被。

我知道她正在做一個美夢,一個醒來之後,還會繼續下去的美夢。

“記得幫我在夢里向阿拓打聲招呼,順便提醒他寄張拿著長矛的明信片回來呦。”我也閉上眼睛,輕輕說著。

成功嶺一個月的新訓結束後,阿拓將手機門號停了,反正非洲也用不到。

他將滿櫃子的書送給倉仔,因為倉仔很喜歡自己研究些有的沒的。

計算機則送給金刀嬸他們,這樣就可以跟遠在高雄跟台北的兒子玩視訊。

一個從沒養過魚的魚缸則送給了暴哥,他說暴哥如果不缺條狗,也許缺幾條魚。

吹風機則送給了沒有頭發的鐵頭,因為他說鐵頭沒有頭發頭會冷,吹風機可以幫他溫腦袋。

冰箱跟衣櫃等家具則留給百佳,當然還有那幅拼好了的大拼圖,他們將它裱好掛在牆上。我一直都沒提過,那是幅壯闊的黑白山水畫,難度高得不得了。

“你怎麼什麼也沒留給我?我缺一條帥氣的披風說。”小才坐在他那將性命賭在象棋上的老爸旁,一邊看棋一邊抱怨。

“我還以為你缺的是帽子?一個人體魔術師怎麼可以少了吃飯的家伙?將軍抽車!死棋!”阿拓大笑,下了他有史一來最好的一手棋。

我開心地從阿拓的大背包里拿出一頂帥氣的紅色長筒帽,那是我跟阿拓特意去選的。

“天啊!是紅色的!爸!你看帥不帥!”小才又驚又喜,立刻戴上帽子。

勇伯卻正自沉思如何化解阿拓那一手號稱死棋的困局,無暇管他。

“因為黑色的全賣完了,所以只好買紅色的啰。”我笑笑:”阿拓說,反正你也比較適合紅色。”

“希望你戴上這頂帽子可以帶來好運氣,贏得美國的魔術大賽!”阿拓豎起大拇指。

“什麼好運氣?我是實力派的!”小才說著說著,立刻從剛到手的魔術帽里拎出一只鞋子。

送完小才禮物的那晚也是阿拓最後一次幫小才補習,盡管小才還是定不下心。

在贏了唯一一盤軍棋後,阿拓騎著野狼載我去南寮海邊,那個我們放過一箱沖天炮的海堤,老地方。

我們照例在熟識的小吃攤前買了兩杯熱珍珠奶茶還有兩只烤魷魚,阿拓托著我的腳助我爬上堤防,將吃的東西交給我,然後壁虎般游了上來。

“忘了買煙火,真是失策。”我拍拍褲子,下次一起放沖天炮就可是兩年後了。

“也沒什麼失策,總是有機會的。”阿拓笑笑,喝著奶茶。

南寮海港的風景在晚上根本就是一片髒髒的漆黑,遠處的燈塔既不詩情畫意,偶而看到的漁船燈火也多是海巡巡邏艇,要不就是全身著火的水鬼。

少了沖天炮真的差很多。

我們坐在海堤上隨便聊點什麼,一點離別的感傷都沒有,就連提到這兩年相識相熟的過程也只是三言兩語笑笑帶過,沒有刻意去撩撥些什麼。只是我突然想到,我們認識這麼久了卻一次架也沒吵過,真是蠻詭異的。

阿拓說他本來就不習慣跟別人吵架,因為吵架根本就沒有必要,雖然跟我在一起的確也沒什麼好發脾氣的。

“怎麼說?”我問,咬著烤魷魚。

“從很小的時候就我習慣用十年後的自己來看當下,所以很多事我其實都不在乎,例如店員找錯錢給我或是服務生送錯了菜這種小事,十年後的我根本就不在意,所以現在的我何必要生氣呢?浪費時間也浪費精神啊。”阿拓伸著懶腰。

“還有呢?”我嚼著珍珠。

“還有啊,我以前小學常常因為忘記帶笛子被音樂老師罰半蹲,可是我都馬不在乎,一個人在走廊上還可以想很多事,例如放學後要去找誰玩啊等等。”阿拓說,簡直沒什麼干系。

“可是那天被流氓作戲圍住後,你還是很生氣打了暴哥一拳啊?”我反駁。

“那是因為我清楚知道十年後我還是會很在意那次的惡作劇啊,而且暴哥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不想跟他之間有什麼嫌隙,所以打還是要打的,只是”阿拓歉然說:”那天晚上嚇到了你,不知道打那一拳夠不夠?如果不夠,我再打電話給暴哥約個時間再補打?”

“白癡啊你,不怕暴哥把你給砍了。”我笑著:”不過你怎麼知道十年後的你會怎麼看現在呢?說不定以後十年後的你會在意,只是現在的你還沒發覺罷了。”

“當然我也不是百分之百都知道以後的事,就好比以前我被彎彎甩掉那件事,我以為我朋友嘲笑我只是一陣子而已,沒想到一笑就是一年多,坦白說我很會後悔,不過既然一開始我沒發脾氣,就不能怪我朋友,其實他們也沒有惡意。”阿拓搔搔頭傻笑。

“那時候的你真的很可憐呴。”我回想起他那人群前尷尬的樣子,當時的他臉跟脖子都紅了。

“嗯,所以還是謝謝你救了我,沒有你,我現在可能還被困在原點呢。”阿拓伸出手,眉毛抖動。

“哈,我有說過你每次跟我握手,都快把我的手扭斷麼?”我伸出手,阿拓哈哈大笑。

當然,還是一記內力十足的握手。

阿拓隔天一早,就騎機車從新竹到台中成功嶺報到,將房子留給百佳跟胡蘿蔔。

他打電話說,已將摩托車寄放在住在台中的同學家,就理了個大平頭進去當阿兵哥,如果新訓結束再來新竹找我們吃飯聚聚。

巧的是,哥也在這個時候上了成功嶺。

“神靈保佑,希望他別抽到金馬獎!”文羚在網絡上寫信給我,我則搖頭歎息。

哥的簽運一向很差,小時候我們到雜貨店里抽獎品簽,哥總是抽到銘謝惠顧要不就是橘子汁棒冰,在祖先牌位前擲筊問事,不是沒筊就是笑筊,如果在游樂場玩紙簽販賣機,多數都抽到大凶。

而這次,我看哥多半也是飄洋過海的命,好一點也是無堅不催的海軍陸戰隊。

“喂,暑假那麼閑,要不要找個時間去學車啊?如果我真的抽到金門,車子太久沒開會壞掉咧!如果壞掉就找你算帳!”哥整理行李時將車鑰匙丟給我。

“你也有自知之明會抽到金門啊?”我毫不客氣收下鑰匙,心中雀躍不已。

“嘿嘿,至少有個漂亮美眉在台灣等我啊,哇哈哈哈~不像某人~~”哥笑得跟白癡一樣。

哥說得也沒錯。

而阿拓去非洲,也有個漂亮美眉在台灣等他,到底都是幸福的期待。

但有些事情開始變得怪怪的,尤其是我自己。

“最近真的是越來越少看見老板娘了。”我說,看著櫃台前的小圓桌。

“談戀愛就是這樣。”阿不思翻著漫畫,頭也不抬。

以前老板娘都趴在櫃台上玩些小東西打發時間,剪紙啦米雕啦用吸管蓋房子啦,甚至有一陣子迷上了用手指摸麻將猜牌,整天都皺著眉頭喃喃自語”一鳥?花牌?”怪可愛的。

但現在只剩下光會嗑面包跟小蛋糕的肥貓蘇門答臘,還有牠微微發出的鼾聲。

“你說老板娘真的會跟培信在一起麼?會結婚麼?”我問,手里調著亂點王指名要的”哈比人搞gay咖啡”。

“管那麼多?”阿不思對漫畫的興趣比什麼都要高。

“挪,你的哈比人咖啡跟冰淇淋松餅,共兩百塊。你不要老是點冰淇淋松餅,熱量那麼高。”我將餐點放在桌上,拍拍亂點王的肩膀。

在阿不思的教導下,這兩年我對咖啡的認識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深,手底下能調出的咖啡多達四十幾種,還開始嘗試調制自己喜歡的綜合咖啡。這是在所難免。

然而阿不思跟老板娘還潛移默化了我特異功能,就是隨興制造出客人亂點的咖啡,這需要了不起的勇氣跟牽強附會的想像力。這,似乎已變成了本店去之不掉的特色。

“好啊,可是這是冰淇淋松餅嗎?這是蜂蜜松餅吧?”亂點王怪笑。

我低頭一看,果然一點冰淇淋的影子都沒有。

“最近常常發呆呴?交了男朋友呴?在思春呴?”亂點王繼續怪笑著,捧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後吐了出來,臉色大變。

“啊?不好喝嗎?不可能吧?”我不信,雖然都是創意之作,但我對哈比人搞gay咖啡還是很有信心的。

“你自己來!沒吐出來的話我一定付錢!”亂點王趕緊用一旁的礦泉水漱口。

我狐疑地喝了一小口,立刻像噴泉一樣將那怪東西吐出。

我的天!我剛剛到底在做什麼?

“你將我剛剛嗑完的瓜子殼倒進去磨豆機了。”阿不思繼續看著漫畫,頭還是沒有抬起來。

“媽啦你剛剛怎麼不講!”我摔倒,將瓜子殼咖啡倒在洗碗槽。

“我還以為你要學老板娘的風格。好了,別吵。”阿不思手翻著漫畫。

我呆呆地回想剛是怎麼將瓜子殼當成咖啡豆倒進磨豆機打碎,但完全沒有印象。

然後又懷疑自己怎麼可能在沖熱水時聞到怪味,但完全不可理解。

一切都匪夷所思,沒有印象。

“對了,最近怎麼都沒看見你那個沒品味、每次都一口干掉咖啡的朋友來找你啊?就那個叫阿拓的啊。”亂點王大口吃著蜂蜜松餅,只要是甜的他都愛吃。

“你才沒有品味咧!”我瞪著他,手里做著新的哈比人咖啡。

“哈,那他去哪啦?回家放暑假啦?”亂點王問,舔著沾在叉子上的蜂蜜。

“他去當兵了啦。”我說。

阿拓才上成功嶺兩個禮拜,我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前天我一個人騎車到洗衣店想上樓吃頓大餐,但車子才一停下,我就覺得好奇怪。以前都是跟阿拓兩個人一齊去吃,氣氛都很熱絡自然,但現在我一個人,我突然覺得怎麼樣都不可能會有那種氛圍。所以我再度發動野狼,就這麼走了。

然後我要去找小才也怪怪的,雖然阿拓已經將小才的家教讓給了我。

而且我也不太會下軍棋,勇伯一邊跟我賽棋,一邊都在唉歎這次又要重頭教起,我問為什麼,才知道阿拓的棋藝也是被勇伯慢慢磨出來的。

暴哥那里反而好些,畢竟看電影就是看電影,我才不怕他咧。

而且阿拓說的對,暴哥除了砍人外,其實是個寂寞的家伙,也是最需要我替阿拓關心的人。阿拓走後我照例去看電影,暴哥雖然表面不說,但心底其實高興的要死,每次我屁股還沒坐下,他就去外面拎了我最常喝的珍珠奶茶回來。不過他其實不知道,阿拓才是最喜歡喝珍珠奶茶的人。

上禮拜我去游泳時遇到阿珠,她很怪,到現在還是只會水母漂跟一點點仰式。

我跟她說阿拓已經去當兵,也將她送她的胡蘿蔔交給未來的女朋友養。

阿珠很驚訝,說阿拓未來的女朋友不就是我嗎?我說當然不是,是我的室友。

哪知道阿珠突然號啕大哭,說她還以為我們是一對、所以始終沒有對阿拓施以她最拿手的瘋狂倒追,白白失去一場好姻緣。

想起來就好笑,不過阿珠後來哭到連水母漂都不停嗆水。

想起來,真是有點寂寞。

阿拓上成功嶺後,我的生活一下子少了一半的快樂,被抽成半真空似的。

有時會卯起來猛發呆,例如那天看到阿珠崩潰後,我自己也游到撞牆!到現在額頭還貼著撒隆巴斯。

“挪,這杯我請客,剛剛那杯抱歉啦!”我收拾亂點王剛剛吃完的瓷盤,遞上新的咖啡。

“下次小心點啊!”亂點王爽快地接過,喝了一口。

然後又吐了出來,這次吐得滿桌子都是。

“不會吧?”我錯愕,歪著頭看著阿不思。

“我剛剛抽沒完的煙。”阿不思頭也不抬,冷冷地拋下一句。

現在才兩個禮拜,接下來是兩年,看來還有得習慣。

暑假百佳回到台北短期打工的這段期間,胡蘿蔔暫時跟我住。

朝夕相處,我發覺胡蘿蔔真的是一條很像他朋友主人的狗,很獨立,卻也很愛交朋友,也很有義氣。

他整天都在外面游蕩,肚子餓的時候才會回來,自己到廚房試著打開冰箱找東西吃,有時候還會帶別的野貓野狗回家,大快朵頤一頓後,又趾高氣昂地領著那些貓朋狗友出去玩,累了才回家,玩得興起就在外面過夜。

“看狗就可以知道主人是蝦米款!你那個朋友一定很臭屁呴?”爸頗有興味地看著胡蘿蔔,他正在客廳的電視上拉大便。

“他才不臭屁,臭屁的人養的狗最衰了。”我說:”阿拓是個很尊重朋友的人,所以他的朋友都很怪。”

“那你也是其中一個喔?”爸哈哈大笑,胡蘿蔔毅然決然從電視機上跳下。

“對啊,阿拓說我拯救了他,還是個騎野狼的女生,還會很屌地用手放沖天炮!”我洋洋得意,拿著報紙包起電視上的大便。

又過了一個禮拜,有天晚上阿拓從成功嶺上打電話給我,跟我約時間吃飯。

照理說新訓幾乎不可能有空閑跟機會跟外界連絡,但我從不懷疑阿拓跟長官、同僚搏感情的能力,他在這方面簡直就是裝熟魔人。

“我九月五號新訓結束,九月九號一大早就要啟程去非洲啦!”阿拓在電話那頭爽朗的聲音。

“到底是去非洲哪里啊?南非嗎?”我問,心情很好很好。

“是甘比亞,甘地的甘,比賽的比,亞洲的亞,不過它在哪里我也搞不懂,反正去了就知道啦!希望可以看到獅子,哈哈!哈哈!”阿拓依舊笑的跟笨蛋一樣。

“所以你五號回新竹,八號走啰?那我們約什麼時候吃飯?順便把胡蘿蔔帶給你看,他最近在練大便,在我們家每個地方都拉了一把,超恐怖!”我哈哈笑。

“我五號還要去辦點離台的手續,六號正好參加台北的大學同學會兼婚禮,那天我會住在同學家,就是我們社長阿爆啊,就是他要結婚了!真是太快了!”阿拓連珠炮地說,語氣興奮。

“那那你什麼時候回新竹?”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不是很高興。

“八號晚上吧,那天正好是禮拜天,真的是太有口福了我!記得跟金刀嬸強調一下喔,我要吃雙倍的份!不過只能待在新竹幾個小時就是了,我的飛機在九號凌晨就要出發,所以我吃完飯、看完老朋友以後就要騎車去中正機場嚕。”阿拓越說越快。

“那七號呢?七號就可以回來了吧?”我悶悶的。

“七號下午我要去找以前在附中照顧我的福利社歐巴桑啊,考考她有沒有忘記英文單字啰,晚上我想約百佳吃個飯,她應該在台北吧?你幫我跟百佳約晚上七點在車站西三門好不好,我後面已經排了好幾個人要打電話。”阿拓興沖沖的說完滿滿的行程。

“嗯,好吧,那我們就禮拜天晚上見面,幾點?有時間跟暴哥看場電影麼?”我說,故意拿暴哥出來。

“就七點吧,我估計十點或十點半開始出發去機場,跟另外兩個一起去甘比亞的役男會合,凌晨兩點的飛機,我看只能去跟暴哥打聲招呼了。”阿拓說:”好啦就這樣,我要跟排長去偷泡面吃了,掰掰。”

電話結束。

我悶的不得了,不過還是立刻打了通電話給百佳。

百佳當然很高興,還在電話里給我一記香豔的飛親。

“你覺得那天晚上我親他怎麼樣?會不會很完美!”百佳的聲音很雀躍,就像老電影真善美里扯開喉嚨歌唱的修女。

“我怎麼知道,我又沒有接吻過。”我拍著額頭。

“還是嘻嘻!還是將他變成一個真正的男人?”百佳已經開始亂幻想了。

“啊?怎麼變?”我不懂。

“我我想把初夜給阿拓,就在他離台前。”百佳的聲音只遲疑了一下。

我愣住了。

“這不太好吧?”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知道我不會後悔的。總之謝謝你幫我約啰,之前我還在擔心他會不會一下子就飛到海外了,現在我總算放心了。”百佳長籲了一口氣。

我卻倒吸了一口氣。

第十二章 巧合的無限循環
每天收到一罐仙草蜜的時候我都感動不已,還因此掉過三十六次眼淚。每天都有值得期待的美好時光,每天都在實現夢想,每天都離你,再更近一些。

三個機率問題。

題一,一顆拳頭大小的隕石注定在A天從天落在B街,某甲每天都在B街走上一百次,請問某甲在A天被該隕石砸到的機率有多少?

按數學或然率的時間機率計算,答案趨近于零。

題二,某甲的摯友乙君愛上了某甲的妹妹丙小姐,而後乙君因為愛上了某甲的未婚妻丁女而拋棄丙小姐,最後卻發現丁女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的機率有多少?

按照八點檔不等于現實法則,答案根本是零。

題三,承題一與題二,請問題一中的某甲跟題二中的某甲是同一人的機率有多少?

不需要按照任何法則,答案不折不扣,是零。

“阿不思,小妹,我有件事要跟你們說。”

老板娘容光煥發,臉上淡淡的妝顯得很有朝氣,也剪短了頭發,整個人都在發光。那時我正等著六點半跟念成換班,而阿不思正烘著剛到的豆子。

傍晚的等一個人咖啡店,氣氛前所未有的古怪。

“一個好消息,一個不算好消息的消息。”老板娘坐在櫃台前,撫摸著眼神呆滯的蘇門答臘。

我跟阿不思停下手邊的工作,亂點王也湊了過來。

一百杯苦澀難當的愛情考驗後,老板娘要結婚了。

培信不再意志消沉渾渾噩噩,他重新拿起小提琴站在舞台上,重新坐在鋼琴前譜曲。老板娘不再居戀小小的咖啡店盡做芝麻蒜皮的小工藝,她決定跟培信到奧地利國家管弦樂團,參加為期兩年的歐洲巡回表演。

老板娘終于等到了,她的那一個人。

當然,這也表示這間咖啡店要結束營業了。

“對我們來說,兩個消息都是好消息呢。”我擁抱著老板娘。

“生小寶寶的話,別忘了寄張照片。”阿不思也笑笑,拍拍老板娘的肩膀。

“很高興在我最寂寞的這段期間,有你們陪著我。”老板娘抱著我們,很緊很緊。

但有一個人突然失控。

“等等!那我以後怎麼辦?我我要怎麼打發時間?”亂點王大驚失色,站起來的時候椅子都跌倒了。

“租約至少到九月底,我算算喔,你至少還可以點二十幾杯怪怪的咖啡!”我哈哈大笑,掩飾我心中即將淹沒的寂寞。

正當亂點王差點要哭出來的時候,店門打開。

是澤于,笑得陽光燦爛,向我們點點頭,走到他習慣的角落坐了下來。

“你的肯亞。”阿不思打了個呵欠,找了本漫畫回到她熟悉的節奏。

老板娘安撫著亂點王,他居然頹廢得六神無主。

我熟練地沖煮了一杯濃郁芬芳的肯亞咖啡,挑了幾塊巧克力脆餅走到澤于面前。

“今天本店發生了一件大事呢。”我將咖啡跟餅干放下,澤于一如往常打開他的筆記型計算機。

“喔?是什麼事?”澤于示意我坐下。

“老板娘要結婚了,我們只營業到這個月底。”我說,手指輕敲澤于面前的咖啡杯:”以後你得到別間店,重新習慣另外一種風味的肯亞啰。”

“我想不見得吧。”澤于莞爾,拿起咖啡聞了聞。

“嗯?”我不懂,卻見澤于將筆記型計算機轉了一圈,放在我面前。

“兩年前的今天,貴店也發生了一件大事。”澤于喝著咖啡,他此刻的笑容我未曾見過。

計算機屏幕上,一封信。

兩年前的今天,大雨天。

男孩半淋著雨,推開門,走進一間叫等一個人的咖啡店,看見一個慌慌張張的女孩。

女孩端了一杯漂了咖啡豆渣的怪東西給一個男孩,開始他們數百次邂逅的起點。

女孩那直爽的個性男孩從來不曾想象,那可愛的笑容男孩靜靜欣賞,

在小小的社窩一起吃著泡面、傳紙條,是男孩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想象女孩每天在門口收到一罐仙草蜜的畫面,是男孩每晚做的美夢,

只有在女孩面前,男孩才能擁有最真實的肯亞,也才是最真實的肯亞。

兩年後的今天,男孩有句話想對女孩說。

我呆呆地看著計算機屏幕,不能呼吸。闔上計算機的,是一雙大大的手。

“請問仙草蜜,願意跟肯亞在一起嗎?”

澤于的臉都紅了,但他大大的眼睛在發亮。

我期待、我幻想、我在腦中彩排這一刻已經整整兩年。

但我從來沒想到,這一刻來臨的時候我還是呆住了。

呼吸困難,心跳加速,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字。

“嗯。”

澤于握著我的手,輕輕地包著。

視線開始模糊,我竟流下淚來。終于等到了,我終于等到了。

每個女孩子這輩子都在期待,一個穿著百色鎧甲的騎士策馬終有一天來到身邊,

獻上白色的花朵,牽著女孩的手,邀請她上馬飛馳。

但大多數的女孩,只能在闔上眼睛時,才能見到那美麗動人的畫面。

而我,竟能夠全身顫抖,激動不已地坐在騎士身邊。

“今天,九月八號,是我們初遇、也是在一起的紀念日,一定得好好慶祝才行!”澤于看起來開心極了:”我知道一個很棒的地方。”

那時我才猛然想起,不到一個小時阿拓就會到新竹,來到洗衣店。

牆上的鍾,六點二十二分。

坐進澤于的小跑車,我好奇地東摸摸西瞧瞧。

我想象自己坐在這台車子里的次數已多得全身的指頭不夠用。

“對不起,空間有點小。想聽什麼音樂自己放吧。”澤于笑笑,發動車子。

“我們我們要去哪里啊?會不會很久?”我說,選了張野人花園的專輯。

“晚點你有事嗎?我在飯店定了晚餐,還以為今晚可以跟你”澤于轉動方向盤,踩下油門。

“不,沒事,只是我不能太晚回家。”我趕緊說,無論如何今夜都是最值得紀念的一晚,絕不能錯過。

阿拓這個笨蛋自己要搞那麼多活動,才會只剩今晚可以敘舊,只能說他是咎由自取。

我拿起手機,一字字按著注音符號,想傳簡訊給阿拓改約再晚一點的時間。

“如果你跟朋友有約,我們可以改期,我是說真的。”澤于笑笑,他今天的笑特別燦爛:”因為我今天已經很幸福了。”

“不用了,只是通知他一下。”我紅了臉,紅得快昏倒了。

“我今天真的好快樂,真的好快樂,好快樂”澤于兀自笑笑重複著,油門很輕快。

“哪有那麼快樂,你事先定好了晚餐,可見你很有把握、早有心理准備喔?”我故意說,將音樂的聲音關小。

“我不是有把握,我只是勢在必行,非成功不可。”澤于搖搖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況且若我被我這輩子最想要在一起的女孩拒絕,犒賞自己一頓五星級的大餐應該不算奢侈吧。畢竟心都碎了。”

我看著他,他的表情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

我還以為我的騎士對女孩子的追求從來沒有被拒絕過,也沒想過會被拒絕。

車子停在位于新光三越旁的飯店停車場,澤于紳士般幫我開門,溫柔地牽起我的手。

我的手一時好僵硬,尷尬大過于感受此時的快樂。

原來我的愛情一直停留在幻想階段,實際上我根本沒有准備好。

“我穿這樣沒有關系麼?”我開始有些緊張,低頭看著自己的牛仔褲跟球鞋。

“沒關系,我可是VIP的客人。”澤于笑嘻嘻,帶著我走進飯店大廳。

服務生親切地領位,我們走到四面都是電梯大樓與矮椰樹的露天宴所。

晚風柔煦,搖曳著桌上燭台昏黃的酒精燈火,一名穿著燕尾服的樂師站在宴所中央,拉著悠揚的提琴。

環顧一看,不管是餐客或是侍者,所有人的舉止都好優雅,看似大方實則小心翼翼似的,一個外國人聞著紅酒橡木塞上的氣味,點點頭,侍者躬身倒酒。

我彷佛置身貴族晚宴,不由得有些自慚形穢。

“別介意那些,這里的東西真正好吃,這就夠了。”澤于笑笑,他的話讓我安心不少。他才是真正敏銳的人。

一個胖胖的侍者躬身遞上菜單。

“嗯,你點菜吧,你比較熟。”我看著菜單,有點不適應這麼正經的菜名。

“那就交給我啰。”澤于雖是這麼講,但還是一邊點菜一邊問我可不可以,我只好猛點頭,最後索性用腳在桌子底下踢他,他才飛快點完。

胖胖侍者領著菜單走了,我才松了一口氣。

“說實在話,我還真不習慣有人在我身邊等菜單,好像在監視我的品味跟喜好似的。所以在咖啡店的時候我都是丟下菜單轉身回到櫃台,等他自己想好了再跟我說。”我解釋,尤其那些菜名後面跟著一長串英文跟法文還是意大利文的,說不定有什麼菜必搭配或必不能搭配什麼菜的美食傳統我不曉得,讓我坐立難安。

“嗯,我可以理解,尤其剛剛那個服務生一直盯著你看,我也覺得怪怪的。”澤于說,看著走遠的胖胖侍者。

“大概是我的衣服穿得太隨便了吧?”我吐吐舌頭,看看腳上的球鞋。

“如果你介意,我可以立刻去隔壁的大亞百貨買一套牛仔褲換上,真的。”澤于認真地說。

“別別別,我可不想你又開始違背本意亂配合別人,我也一樣,免得被你甩。”我故意逗他。

“你不會的。在你面前的我是最愜意輕松的,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那一個人,我從來不曉得喜歡一個人可以這麼沒有壓力,可以這麼單純。”澤于正經八百地說。

“也許是因為我們是從朋友開始的,比較不用想那麼多吧。”我又臉紅了。

雖然前陣子跟澤于之間的距離變得很近很近,我還是覺得愛神來的很唐突,深怕只是美麗的錯覺。

此時那位胖侍者又回來,雙手捧著一瓶紅酒。

胖侍者站在桌子旁,一邊為我們倒酒一邊猛瞧我。

我跟澤于面面相覷,直到他將酒瓶放下離開後還一直回頭看我們。
“那胖子真是夠怪的了,如果他再一次我就叫他們的領班過來問。”澤于也摸不著頭緒,手中的酒杯輕敲著我的杯子。

“謝謝你請我吃晚飯。”我說,靦腆地喝了一口紅酒。

“不要這麼說。”澤于看了一下表,微笑:”在四十五分鍾前,李思螢已經正式成為楊澤于的女朋友,男朋友請女朋友吃飯是天經地義呢。”

我點點頭,還是很緊張。

但我越想越不對,我跟澤于相處不應該換了個身分就生疏起來才對,那麼,我究竟在緊張些什麼勁?

“怎麼了?你從剛剛進來已經看了十七次表了。”澤于的手搭在我的手上揉著。

“是嗎?我看了表十七次?”我訝異,立刻看了第十八次表。七點七分。

“如果”澤于才剛開口。

“不,我我去一下洗手間就好。”我起身,手里緊握著手機。

飯店的女生廁所也是五星級的寬敞,我站在洗手台前打電話給阿拓。

這時我才想起阿拓的手機門號早已在一個多月前停掉。

但他為什麼沒有打電話問我呢?問我怎麼沒去洗衣店吃飯啊?難道沒跟我吃到飯一點都不重要嗎?喂喂喂,你可是要去非洲甘什麼的兩年耶!

我想打電話給金刀嬸傳話,卻驚覺我從來沒有過洗衣店的電話。

想打給暴哥,想打給倉仔,想打給鐵頭,想打給小才,但同樣的,我的手機里從來就沒有他們的電話。我跟阿拓一向都是說去就去的。

“算了,反正沒有門號的是你不是我。”我自言自語,在鏡子前整理長長的頭發後,就走出廁所。

詭異的是,那胖胖的侍者就站在廁所前,似乎在等著我。

“抱歉,請問你是不是叫做李思螢?”胖侍者唐突地問。

他說話的樣子就像少林足球里的輕功水上飄三師弟。

“啊?你認識我?”我停下腳步,端詳著他。

“你真的是李思螢!我我是技安張啊!”胖侍者高興地伸出手。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糾纏我的超級惡夢技安張!

難怪我一直想不起來是誰,因為我一直想拋去那段不堪的記憶。

“真是好久不見。”我雖不願意,但看在我今天走狗運,我還是跟他握了手。

“以前的事真是超級抱歉的,一直都沒臉跟你說聲對不起。我現在白天在學修車,晚上就到這里打工,剛剛看到你我還不敢相信呢,看樣子從“國中”畢業以後你變漂亮好多,剛剛坐在你對面的應該是你男朋友吧。”技安張歉疚的表情應該不是裝出來的。

“以前的事就算了,反正你上“國中”以後已經收斂很多,我已經千幸萬幸了。”我聳聳肩,阿拓說用十年後的自己來看當下,我站在現在看十年前的技安張,他小時候還是一樣可惡、不可原諒,所以我當時討厭他還是很有道理的。

“這是我的名片,以後你的車如果壞了,我免費幫你修十次,就當作賠罪。”技安張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張車行名片,滿臉虧欠。

看樣子真是轉性了,長大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啊。

“你真是變了,我有時候還會夢到以前被你嘲笑哩,算了算了。謝啦!”我心情開朗,拍拍他的肩膀。

轉身要回座時突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上了“國中”你跟我同班,但你為什麼突然沒再嘲笑我?”我好奇。

技安張臉突然漲紅了起來。

“還記得‘國一’的新生訓練嗎?我看到你害怕到進保健室休息,心里洋洋得意,所以下課就在走廊上大聲說你以前曾經以前的糗事。”技安張搔搔頭,很不好意思。

“天啊,我怎麼沒有印象?你還是說了?”我驚訝不已,因為‘國中’時期根本沒有人重提我被野狗嚇到尿桌子的事,那童年噩夢彷佛憑空蒸發似的。

“那時你還在保健室,所以不知道。我在走廊洗手台旁邊大聲宣布這件事情時,有一個聽說已經畢業的流氓學長碰巧回來亂晃,他無意中聽到了,二話不說就把我打了一頓,我當然還手啊,不過他有夠狠的,三兩下就把我打到睜不開眼睛。”技安張露出痛苦表情,繼續說:”他說如果被他知道有人敢再嘲笑你,他下次就把誰的牙齒一顆顆打斷,如果不服氣就去“國三”那問他以前的名號,那名號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才是噩夢。”

“叫什麼?”聽到現在我已非常訝異,當然好奇陌生的救命恩人是哪位大俠。

“蝴蝶刀阿拓。”技安張拍拍臉,鼻血突然流了出來。

我愣住了。

“從此以後我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我的鼻子就像中邪一樣開始流鼻血,好像那幾拳重新又砸在我的臉上,提幾次流幾次,實在有夠倒黴。所以啊,雖然大家都知道你的糗事,卻再也沒有人敢提。”技安張拿起手帕塞住鼻子,坐在廁所前的石階上仰起頭。

我沒有辦法言語,一塊很重很重的東西天崩地裂轟在我胸口的某處。

“也不算,我‘國中’三年沒被記過也沒打架,只是覺得那些愛耍狠的朋友很好玩、不會整天補習死讀書,所以愛跟他們混在一塊。高中又搬回台北後,我偶而還會回到以前的‘國中’走走,看看以前跟我混一掛的幾個學弟,以前沒打架,回去倒是打了一次。”

我想起第一次到阿拓家煮火鍋的聖誕夜,他笑笑回答念成的話。

原來,早在我自以為是阿拓的救世主之前,毫無關系的阿拓,就已經拯救了我。

就因為路見不平,他為素為謀面的我打了生平唯一的一場架。

結束了我的殘酷記憶。

“不要介意,只是流鼻血,休息一下就好了。”技安張揮揮手,示意我回座。

我呆呆地回到座位,菜已經上了兩道。

“這蒜香紅酒燴田螺雖然附有特殊的沾醬,不過我推薦直接吃比較有味喔。”澤于笑笑,也沒問我怎麼去了那麼久。

“嗯,那就不沾醬吧。”我的叉子剁剁切切,嘗了一口:”這田螺果然很棒。”

澤于不可置信大笑起來,我不解。

“你自己看看叉子上的是什麼?”澤于笑著說,于是我看著叉子。是紅蘿蔔。

“這紅蘿蔔好詭異啊,居然長得像田螺,吃起來也像田螺。”我自我解嘲,笑笑又刺起一塊紅蘿蔔送進嘴里。

“我真是猜不透你。”澤于笑笑不以為杵,親自幫我挖起一只田螺,放在盤子里。我吃了一口,肉稍微老了點,但我還是露出滿足的笑容。

“很棒吧,這里是我吃過最好的地方,我問過服務生,兩個大廚都是從海外修業回來的,一個從意大利餐飲學校畢業,一個擅長法國菜。”澤于介紹著:”像這道卡布其諾香蕈奶油湯就是最好的意大利開胃菜,每次來都必點哩。”

我笑了出來,這種菜名倒是挺有意思,但喝了一口卻也還好。

技安張彬彬有禮地靠過來,放下一個大餐盤,掀開。

“桑椹醬汁香煎雞胸菲力,名字的長度跟它好吃的程度成正比。”澤于微笑,請技安張幫它分成兩份。

“哇!這道我以前也吃過耶!”我興奮地切切剁剁,叉起一塊細細品嘗。

“啊?你在說什麼?”澤于莞爾。

我歪著頭,又吃了一塊。

“這牛肉如果連筋都剁碎了,會更有血海深仇何時了的味道。”我喃喃自語。澤于忍俊不已,聽不出我是認真的。

我才吃幾口,技安張又捧來一個餐盤,打開,香氣撲鼻而來。

“風味羊排佐熏衣草薯泥。這道菜的肉邊骨是精華所在。”澤于笑笑:”我喜歡所有的菜一次上完,除了甜點。”

我又笑了出來,笑到眼睛都流淚了。

“怎麼了?還是你喜歡一道一道上?”澤于有些慌張。

“沒,我只是想到這道菜還有另一個名字。”我邊笑邊擦掉眼淚,說:”叫願做薯泥更護花之沉默的羔羊。”

記得當時鐵頭說出這道菜名,我著實笑了十分鍾之久。

“你今天晚上怪怪的。”澤于只好陪笑,聳聳肩。

好不容易笑完,澤于跟我開始聊我的生活。

以前都是我聽他說,現在他要求我讓他多了解我一些。

我于是從剛剛踏進等一個人咖啡店的寒假開始說起,起先說得很簡單扼要,但後來我又犯了自己說故事時的毛病,越講越繁複,越說越長。

我承認一開始就對澤于一見鍾情,也在每一次澤于換女友的時候小小心碎了一下,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能夠在櫃台後偷偷看著他、拿著拖把當忍者偷聽他說話。

澤于看著我說話,從他沉默卻熱切的眼神中,我看見了以前的自己。

那個期待火焰般愛情的自己。

莫名的,心中異樣感動,彷佛在時光隧道的另一端重新開啟某種甜蜜的、命定的循環,只要我伸出手,就可以輕易拾起由衷寄盼的東西。

但我的心底,卻已沉入一塊巍峨巨石。

“如果每天都有一張粉紅色的紙條,我就會高興的老半天。”

我笑笑:”我注意到,粉紅色紙條上的語句都特別令我開心。”

“在社窩讀書、吃泡面的時候,你一直都沒注意到我常趁你不注意偷換筷子。”我閉上眼睛,泡面的蒸汽彷佛就在眼前:”只要偷換成功我就樂上好久,像小女孩終于遇見大明星笑個不停。”

“每天收到一罐仙草蜜的時候我都感動不已,還因此掉過三十六次眼淚。”我伸出手撫摸空氣:”每天都有值得期待的美好時光,每天都在實現夢想,每天都離你,再更近一些。”

“澤于,你能夠跟我說一聲你很喜歡我,然後親我一下嗎?”我閉上眼睛,微笑:”我每天每天都在等待。”

“現在?在餐廳里?”澤于的聲音有些靦腆。

我點點頭,不敢睜開眼睛。

然後,我感覺到唇尖柔軟的觸覺,還有異樣顫抖的鼻息。

“我很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你。”他說,我睜開眼睛,眼淚正好落下。

澤于滿臉通紅,但仍是紳士般微笑。

“學長,你聽過非洲有個叫甘什麼的國家嗎?”我擦掉眼淚,但沒有用。

淚水不斷湧出。

“非洲?甘什麼的?那是哪里?”澤于摸不著頭緒。

“對不起,我一定要去查一下。”我全身發抖,站了起來。

手里握著毫無響應的手機。

“我我不明白?”澤于錯愕不已,完全不能理解。

“對不起,我突然想起我的故事還沒寫完,一直都沒有寫完。”我的淚水無法克制,不斷流下。

澤于看著我,想要明白我正在說些什麼。

“學長,謝謝你的晚餐,但我想我還是不適合你。”我看著我的愛情,哭著:”我的腦袋里現在只裝得下那個不知道叫甘什麼的地方,還有一個硬要過去那里的大笨蛋。”

澤于歎了一口氣,無話可說。

“技安張!”我看著站在牆角等待招呼的技安張,他跑了過來。

“可不可以載我去一個地方,現在!”我擦掉眼淚:”然後我就原諒你好不好?”

“沒問題,當然沒問題。”技安張立刻點頭,臉上表情像是放下多年大石。

“我從來沒有想過再遇見你的時候會是那麼快樂。”我擁抱技安張,又哭了起來。

第十三章 追
我都說,我認識一個很有正義感,很有勇氣的女生,她叫做思螢,思念的思,螢火蟲的螢,她不但救了我,還教我騎野狼,還常常請我喝咖啡、跟我看電影、還猜對了金刀嬸的菜名,今年夏天剛學會游泳就救了溺水的阿珠好幾次

我不確定,我現在匆匆尋找的目的地,是不是愛情。

不過,我的淚水告訴我,那是一段非常非常重要的記憶,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如果我現在沒有趕緊坐上技安張的野狼機車催促他爆開油門,我跟那個甘什麼的地方,相隔的就不只是幾片海洋跟大陸,而是兩年空曠的寂寞時光。

“直直騎嗎?什麼時候要轉?”技安張緊張地說,他騎的速度夠慢的了。

從以前他惡形惡狀的模樣,完全看不出來他的膽子這麼小。

“那條巷子進去後右邊第二條巷子,然後就快到了!你騎快一起啦!”

我簡直想伸手幫他催緊油門。

洗衣店,鐵門半掩。

但我沒看見阿拓的機車。他說過機車不會賣掉,會寄放在住在機場附近的同學家。也或許,阿拓只是將機車停在遠一點的地方?還是計畫改變,有人載他?

“等我一下下,別走喔!千萬別走喔!”我快步溜進鐵門後,撂下一句:”不然別想我會原諒你!”

我跑上樓,蹬蹬蹬蹬的聲音通知他們我跑上來了。

但金刀嬸、金刀桑、鐵頭、鐵頭嫂都坐在橢圓桌旁發呆,我叫了一聲他們才回過神,每個人的表情看起來都很驚訝。

桌上的菜清潔溜溜,一點菜渣都沒剩。

卻沒有看見阿拓。

“小妹,你遲到兩個小時啦!阿拓一個小時前就走了。”鐵頭的笑容有點不自然,摸摸後腦勺。他的額頭還有一點灰屑。

“走之前他可是狂掃桌上所有能吃的東西,所以你要吃的話”金刀嬸歉然。

“可惡,阿拓他干嘛不打電話給我!我臨時有點事啊。”我氣得跳腳。

餐桌上的四個人面面相覷。

“阿拓去過咖啡店了。”金刀桑摳摳頭皮。

“什麼,他現在還在咖啡店嗎?”我急問,轉身就要下樓。

“我是說,阿拓說他在來這里之前,已經去過咖啡店了,他現在當然不在那里。”金刀桑急忙澄清。

“嗯?”我回頭。

“他本想去接你的,不過他看你不在就問了店員,店員說你今天終于能跟喜歡的男生在一起,還一起去吃晚飯,所以他就一個人過來了,也沒打電話打擾你。”金刀嬸接著解釋。

“我們本來還以為你跟阿拓會是一對呢,真是想太多。這不怪你。”鐵頭嫂試著安慰我。

“別替阿拓擔心,他今天晚上發神經猛笑,從來沒看過他那麼高興。”金刀嬸笑笑。

“高興?”我不解。

“阿拓那家伙高興就是高興,那是裝不出來的。”鐵頭拍拍腦袋。

“那他現在跑去哪里了?去機場了嗎?”我一下子全慌了。

“他沒說,不過還早吧?大概是去找朋友了吧?”不知道是誰說了這句話,總之我飛奔下樓,鑽出鐵門。

技安張玩著手中的安全帽,身上還穿著飯店的黑色西裝。

“載我去另一個地方!”我喊道,跨上技安張的野狼後座。

此時金刀嬸跟金刀桑也跑了下來,拉開鐵門,叫住了我。

“他好象說要去看電影?”金刀嬸一邊說,一邊歪著頭打量技安張,眼睛越睜越大。

金刀桑的頭也歪了,在後面探出頭的鐵頭也傻眼了。

“我的天,你竟然因為這家伙沒跟阿拓說再見?”鐵頭嫂也跑了下來,愣住。

我沒時間解釋這麼多,拍拍技安張的肩膀,沖出。

技安張的野狼有夠沒力,也因為技安張實在太重也太沒種,我們花了十幾分鍾才飛車來到暴哥家樓下,我簡直氣到沒話說。

“你以前欺負我的狠勁跑去哪啦!快一點快一點!”我用力捏著他的肚子。

“你知道嗎~我又在流鼻血了~”技安張的臉半仰,哭笑道:”他們剛剛說的阿拓就是蝴蝶刀阿拓對不對?難道你還要找他扁我出氣?”停下車,拿出手帕塞住鼻孔。

我正要上樓,卻看見暴哥坐在公寓外側的金屬樓梯上,一個人默默抽著煙,腳邊還有幾罐空啤酒。

“小妹,你干他馬的甩了阿拓?有種。”暴哥將煙徒手抓熄,笑笑拋了一罐啤酒過來。但他看到技安張笨重地走下車,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阿拓沒在樓上?什麼時候走的?”我忙問,將啤酒接住。

“四十分鍾前走的。”暴哥瞪著我身後的技安張:”他只是來跟我打聲招呼,說再見。”

“他有沒有說要去找魔術師還是夾娃娃機魔人?”我大聲問,立刻又要上車。

暴哥搖搖頭。

“等等,你可以走,但死胖子要留下來。”暴哥站了起來,技安張嚇得後退了一步。

暴哥的眼神寫著。

“你不要亂發神經,我們走。”我跨上車,叫技安張拿著啤酒坐後面。

“你會騎打檔車嗎?還是我載你好了,頂多我騎快點。”技安張忐忑不安。

“你要讓我載,還是留在這里跟新竹砍人王一起喝酒?抓緊!”我轉動油門,只留下一堆煙霧給正在咆哮的暴哥。

竹東或竹北?先竹東的小才還是先竹北的倉仔?還是住在青草湖附近的阿珠?

“你騎好快!真看不出來!”技安張在後面大叫。

“如果等一下騎錯了我還會騎更快!”我壓低身子,看著時速表已經沖到九十。

阿拓那家伙,怎麼這麼無厘頭。

如果你在乎我們之間的友情,就應該打電話給我,而不是擅自替我做決定。

如果你認為我也在乎我們之間的記憶,就別走的那麼快,應該相信我會去找你。

如果阿拓是阿拓,就應該懂我。

“技安張,你說的對,我要去找蝴蝶刀阿拓,你怕不怕!”我沖上竹師旁的明湖路,往青草湖猛力前進。但技安張實在太重了,至少拖垮了時速二十公里。

“真的是那個阿拓?我看我看不要吧!”技安張很緊張。

夜晚明湖路幽幽暗暗,是熱愛飚車砍人的有為青年的最愛。

“嗯,跟我想的一樣。下車!”我煞車,停在一戶矮房子人家前,群狗狂吠。

一個胖胖的女孩站在二樓陽台上,抽抽咽咽。

“阿珠!阿珠!”我對著胖女孩大叫。

胖女孩看到我,又是一陣淒厲的嚎啕大哭。

“阿拓來過了嗎?”我大聲問,幾只狗撲上竹籬又咬又叫的。

“哇~~~來過了~~~”阿珠歇斯底里的大哭。

“多久前?去哪里?”我急問。

阿珠說半小時前阿拓來說聲再見,至于他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

“技安張,你沒看見有位純情少女正需要你嗎?你當壞蛋當久了,偶而也該演演好人平衡一下。還有,你不想遇見那個阿拓吧?”我轉頭,要技安張下車。

技安張猛點頭,立刻下車,手里還拿著那罐啤酒。

“我有你的名片!明天就把車騎去還你!一定!”

我掉頭沖下山,時間越來越緊迫。

少了一百公斤的大累贅,野狼終于像頭野狼,而不是大笨豬。

時速,一百公里。

時間,八點四十分。
心跳,無法估計。

我都說,我認識一個很有正義感,很有勇氣的女生,她叫做思螢,思念的思,螢火蟲的螢,她不但救了我,還教我騎野狼,還常常請我喝咖啡、跟我看電影、還猜對了金刀嬸的菜名,今年夏天剛學會游泳就救了溺水的阿珠好幾次

竹北,金寶戲院旁的小巷。

倉仔家門口多了一台壞掉的拳擊機,電路板跟工具箱散落一地。

“阿拓?在里面啊。”倉仔吃著蝦味先,指著屋子里面。

我開心尖叫了一聲,沖了進去。

根本就空無一人。

“你這個死胖子敢唬我!”我用力踢著夾娃娃機。

“挪,這不就是了。”倉仔笑笑,拍拍投籃機上面的分數表。

單場一分鍾,可怕的一百四十二分。

“阿拓說他今天運氣超好,所以手感很順,連我都未必擋得住哩!”倉仔嘖嘖稱奇,撿起一個球丟給我:”試試看?”

“我今天運氣、差、透、了!”我遠遠站在門口,將球筆直地丟向投籃機。

命中!

沒有別的地方了,阿拓現在一定在小才那里。

我似乎只要控制車身,然後不斷催緊油門就可以了。

但我的心跳似乎跳的比車輪還要快,強烈的不安並沒有被時速一百公里給擺脫。

竹東,小才家的樓下。

一老一少,一盤剛剛分出勝負的棋局。

但不見阿拓。

“阿拓剛剛贏了我第二次,才花了不到半小時,還有說有笑的,他說”小才爸看著棋局深思,一副很難理解的模樣。

“他說他今天運氣很好。”我呆住,喃喃自語。

“你也聽他說過啊,他還騙我他今天沒碰上你。”小才爸繼續深思方才的棋局,呢喃:”原來下棋運氣也很重要。”小才拍拍我,我回過神。

“十分鍾前,阿拓騎機車去機場了。”小才一臉的沮喪,他還戴著那頂我跟阿拓合送的高帽子。

“可現在才九點半,還沒還沒十點?”我低頭,蹲下,將頭埋在膝蓋里。

小才也蹲下。

“我還沒來得及練出靠自己噴火,他就走了。”小才悵然:”我才差一點點就成功了。”我沒應話,因為我後悔得說不出話來。

“阿拓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來找我的,所以要我把這個留給你。”小才說,我抬起頭來時已是淚流滿面。小才脫下高帽子,讓我看看里頭,空無一物,然後伸手往里一探,居然抓出一件物事。是一雙綠色襪子。

“阿拓在搞什麼我也不懂,大概是怕你腳冷吧,不過他忘記現在是夏天,笨死了他這胡塗鬼。”小才笑笑,將襪子放在我的手里。

我呆呆地看著這雙丑到不行的綠色襪子。

記得倉仔說過,一個人這輩子第一次夾到的東西,就是那一個人人生的寫照。

我的人生是一只脖子爆開的長頸鹿,阿拓的人生,則是這雙莫名其妙的襪子。

我不哭了,最後還笑了出來。

雖然我也不懂阿拓將襪子留給我做什麼,多半是離台前的清倉大放送中太丑了沒人要,所以只好寄在我這里。怪怪的,不過總算將我的心情逗開來。

跟小才道謝後,我站了起來,將襪子塞在口袋里,准備離開。

突然,我聽見一聲什麼。

“小才,你有沒有聽見什麼?”我問,皺起眉頭。

“沒有啊。”小才豎起耳朵,不懂我在說些什麼。

但我又聽見了剛剛那好象不存在的聲音。

“爸,你有沒有聽見什麼怪聲?”小才問,他爸沒有理會,仍舊盯著那盤棋。

但我的心跳了一下,因為我又聽見了。

我下意識沖到野狼上,發動引擎。

“思螢,你到底聽到了什麼啊?”小才問,因為他看見了我臉上的笑容。

“煙火。我聽見了煙火。”我說,然後離開。

我沒有跟小才多解釋什麼,因為要說服他我遠在竹東,卻聽見來自南寮漁港的沖天炮聲,是多麼不可思議、胡說八道。

我沒有刻意加速,因為我知道已經來不及了,而且我發覺自己的心情已經相當平靜,我猜想那雙襪子可能有安定神經的醫療效果,也可以開始回想今晚的一切。

我急著找到阿拓,然後呢?然後我要跟他說什麼?

在短短的時間里,又能說清楚什麼?

我就這樣從澤于的眼前離開,幾乎沒有眷戀。我到底在想什麼?

如果說我有一點點喜歡阿拓,那也是從幾個小時前開始的。

那為什麼,我剛剛感覺到這麼惶急、這麼後悔莫及?

我不知道,也許我只是想跟他說聲謝謝,然後緊緊抱著他,跟他說聲再見。

那聲再見,意義非凡。我不能想象阿拓離開時,竟沒帶著我的祝福。

當我騎到南寮、辛苦地爬上海堤,伸直雙手平衡、小心翼翼走到老地方時,果然見到滿地的空煙火盒。

我沒有哭,因為阿拓一個人在這里放煙火的樣子一定很快樂。

也許就是他心中那份真誠的快樂,讓我聽見了遙遠的煙火聲,還有他的祝福。

後來我慢慢騎著技安張的野狼,尋著名片上的住址回到市區,找到技安張白天學修車的車行,店正好剛剛打烊。我跟禿頭老板說,請他幫我將車子還給技安張,今天晚上實在是謝謝他了,我對他從此只有感激。

還了機車,我招了輛出租車回咖啡店牽自己的野狼。

一路上,我不禁認真思考我對阿拓的感覺究竟是不是愛情,還是共同的倚賴。你救了我,我救還給你的那種依賴。

阿拓這一去兩年,足夠我好好想上好幾百遍了。

“司機先生,你叫李忠龍,有沒有外號?還是應該怎麼叫你?阿龍?龍哥?”我不知不覺開口。

“大家都叫偶大頭龍,因為偶的頭很大一粒。”司機歪著頭,想了一下才回答。

“嗯,是真的蠻大的,你當兵的時候一定塞不下鋼盔呴?”我端詳了他一眼,。

“被你說中了,不只鋼盔,馬的安全帽我也戴不下,有次窮到沒錢吃飯只好計畫去搶銀行,干,結果絲襪一套上去就被我撐破了,最後只好算了。”大嘴明自顧自笑了起來,我也大笑。

“大頭龍平常作什麼消遣?有沒有想過練鐵頭功?我有個朋友頭沒你一半大,不過他有練正宗少林鐵頭功,鏗的一聲磚頭就在他額頭上碎掉,挺可怕,他看到你一定覺得你很有潛質。”我說,想起了鐵頭。

“鐵頭功?我還火鳥功咧都二十一世紀了,鐵頭功沒搞頭啦又不是拍周星星的電影。說到消遣啊,不開出租車的時候我都在練吉他手走唱,不過哈哈哈哈馬的我遜斃了,找了好久才找到一間破餐廳肯收留我,挪,叫光影美人,有空來聽我的野獸搖滾吶!”大頭龍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濕濕皺皺的名片給我,我收好。

“大頭龍你好象很聒噪,那你喜不喜歡聽故事?”我問,搖下車窗。

“馬的超愛,我滿屋子的漫畫。”大頭龍顯得興致勃勃。

“嗯,那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給我點意見,我有個朋友,他”我這話才剛剛出口,就自己笑了出來。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啊?不是要說故事嗎?還有十分鍾才會到清大夜市啦!慢慢講,講的好我可以不收你的錢喔!講的差點,也還可以打打折!”大頭龍從後照鏡的反射里看我,笑嘻嘻的。

我也笑了。

原來阿拓一直都在我身邊,用他獨一無二的方式跟我分享這世界。

慢慢的,我看待這個世界的角度也逐漸轉換,不知不覺。

“再見了,飛機不會把你載去太遠的地方。”我摸著口袋里的襪子。

等一個人咖啡的故事,兩年後再重寫罷。

終章 大家,都很想他
我發覺學曆跟人生快不快樂沒什麼關系,重點是一個人生活的態度:能不能幽默地看待自己、以及這個世界。我想,沖煮一輩子的咖啡,或許就是我跟阿不思的浪漫吧。

九月底開學後,我已是大二,不再是事事好奇的新鮮人。

而等一個人咖啡店如預期打烊了。永遠打烊。

老板娘沒有發喜帖,只是在店里小小地辦了個派對,邀請所有願意來的人。

整個派對除了哭個不停的亂點王外,可以說充滿了祝福跟懷念,連以前常常來的幾個高中生都到齊了,所以我跟阿不思還是不能閑著,調了好幾杯不知所云的咖啡,松餅烘了一個又一個,還開了好幾瓶紅酒跟香檳。

派對上,我終于忍不住偷偷問微醺的老板娘,那一個她沒說完的故事里的前未婚夫最後到底怎麼了。

“他啊,我知道他一直都在身旁看顧著我,不忍我孤單寂寞。”老板娘伸出左手無名指,微笑:”他在亂石崩云里,為我在這里緊緊系上了一條紅線。”

派對後一個星期,這對新婚夫妻就帶著癡肥的蘇門答臘啟程去歐洲,此後連續好幾個月我都接到不同地方的風景明信片,明信片後沒多寫什麼,有時短短兩句話,有時甚至只畫了笑臉或意義不明的草草塗鴉。

我不怪老板娘,我知道情人都有太多比寫明信片還要快樂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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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拓走後,我學著開始自己畫地圖。

地圖上多了很愛聽故事也很愛講故事的出租車司機兼爛吉他手大頭龍,喜歡拖著一只大行李箱來店里買新鮮咖啡豆的長發美女(她常常幻想行李箱里裝了尸體),在酒店上班、同時交了十七個男朋友且樂此不疲的珍姐,以為自己是顆野生蘑菇的小學生大雄。他們豐富了我的人生,是我新竹地圖的真正靈魂。

常常我有種錯覺,我以為阿拓也認識他們,我也說不上為什麼。

“我有一個很喜歡的人,以後我一定會帶他來認識你,因為你實在太有趣了!”我都是這麼跟每一個新地圖的成員說,高興地期待著阿拓真正認識他們的一天,阿拓一定會很驚訝我是怎麼發現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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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阿拓跟我之間共同擁有的新竹地圖,我加倍珍惜著。

每個禮拜天我都會到洗衣店吃飯,有時還會下廚幫金刀嬸洗菜切肉,順便偷學一些。

在我升大三的暑假,金刀嬸在高雄實習的廚師兒子出師了,台大兒子也考上了研究所,而鐵頭則發現他的後腦勺可以吸住湯匙等金屬制品,目前他正在挑戰吸住整個電飯鍋。阿拓錯過的豪華慶祝大餐可不少。

另外,在發覺鐵頭的後腦勺像顆磁鐵的慶祝大餐上,我也聽到一件令我感動不已的秘密。

“阿拓第一次被我們邀請來這兒吃飯時,他一直說很好吃很棒,然後發誓他將來一定要帶喜歡的女孩子來這里大快朵頤一番。”金刀嬸回憶道:”當時我就說啦,如果你這小子真的帶意中人來,我就當場發明一道新的菜色,然後把命名的享受讓給她。”

這就是我之所以能猜到”鰻身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這道菜名的原因。

這秘密在阿拓跑去非洲一年後我才知道,當時我已穿了那雙綠色的怪襪子一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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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還得幫阿拓照顧那些身心幼稚的笨蛋,所以我每兩星期至少去暴哥家看一次電影,避免他因為太無聊亂搞得太過分。

不過暴哥還是幼稚到暴,這段期間我去警局保了暴哥三次,幫他包紮被砍的傷口五次,跟暴嫂一齊怒罵他為什麼像個伐木工整天砍個不停,無數次。

從前的暴哥大概很難想象現在的他會完全失去身為一個黑道份子的尊嚴吧。

“別忘了我可是黑社會!黑社會!你們竟敢這樣機機渣渣說個沒完!”暴哥有一次被我跟暴嫂罵得走投無路,竟氣得用牙齒咬酒瓶。

“阿拓還有半年就回來,你再亂砍人,小心我不帶他來了!”我淡淡地說,將酒瓶從暴哥顫抖的牙齒邊搶回來。

而家里影碟多得快堆不下的暴哥,在我的牽線跟建議之下在清大夜市覓了一間店面,准備正正經經開個租片店,每租五片送炒蛋一份。

我想應該沒有人敢逾期不還吧。

立了業,當然也該成家。有了自己的家,男人多少會穩重些,不過暴哥對阿拓還是很有義氣的。

“阿拓回來我們再結婚吧,趁他不在怪不好意思。結婚看災難片再適合不過。”暴哥對暴嫂這麼承諾,當時我立刻拿筆寫了份合約要他簽名。

阿拓跟我,可會是他們的伴郎伴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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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珠那邊就好玩了。

雖然她始終學不會游泳,不管我教她什麼式,蛙式、自由式、仰式、蝶式,她都可以將它們游成千篇一律的水母漂。不過啊,她跟改過向善的有為青年技安張變成了男女朋友,等于賺到一個超級大浮桶,以後再也不必怕溺水。

說起來我可是他們的媒人,因為那天我要技安張在阿珠家前下車,導致他被一條躍出竹籬的拉不拉多犬咬中了屁股,于是阿珠要他進屋子治療受創的小屁屁。

很色吧?再加上那罐暴哥丟來的啤酒,想必那天晚上一定是干柴烈火。

“思螢,我只是暫時跟阿拿答張在一起,等阿拓一回來,我可是要跟你搶個你死我活!到時候我希望不管誰輸誰贏,我們都還是好朋友。”阿珠認真的表情讓我忍俊不禁。

不過我當然還是說沒問題啊放馬過來吧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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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比技安張還肥一圈的倉仔啊,他真是個了不起的預言家。

有一天晚上他在竹北家樂福擺的投籃機前亂晃,看見一個穿著高職制服的大美女正在玩,還連續丟出一分鍾破百的成績,投得香汗淋瀝好不得意。

于是倉仔冷笑了一聲,一言不發丟進十元銅板,丟了空前可怕的一百八十分,再丟一次結果灌破了兩百,讓站在後面的投籃機美少女看了極為震驚。

倉仔抖抖身子,接著在一旁的夾娃娃機神乎其技地連續勾出五個玩偶,那美少女于是走上前,問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我就是人稱夾娃娃機教父、兼投籃機魔人、又兼勇猛拳擊癡漢的竹北倉仔。”倉仔漫不在乎地說,他一定練習這句台詞很久了。

他說對了。不久後這對肥鵰與小龍女就在一起了,還生了一個可愛的小鬼頭,叫小阿拓。雖然是個女娃娃。

這個寓言告訴我,一個男人不管肚子有多大、頭發有多亂、衣服如何沒品味,只要他有一個無人能敵的特質,他一定能等到他向往的那個人。

“你想出長頸鹿代表的人生意義嗎?”

倉仔抱著剛出生的小阿拓,硬是喂她吃父乳。

我正在打勇猛拳擊電玩,倒數第二關拿鐵鏈的黑人我始終破不了。

“硬要講的話,大概是說我一直在引頸期盼喜歡的人吧?”

我聚精會神,手指飛快連續敲擊。搭搭搭,搭搭搭,搭搭搭。

“那阿拓襪子代表的意義呢?想出來了沒?”

倉仔打了個呵欠,小阿拓一直哭,因為父乳很難吃。

“不知道,大概是被我穿在腳上吧,哈哈,啊可惡!都是你讓我分心啦!”

我大叫一聲,憤怒地踢著機台。我又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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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小才,他可了不起了。

不過在提小才之前,要先說說亂點王後來的發展。

等一個人咖啡店關了,我跟阿不思跟念成一下子通通失業。

念成的問題比較簡單,她原先就在找家教,才兩個星期就找到了兩個該死的“國中”生。但我跟阿不思還是比較喜歡在咖啡店工作,然而沒有特色的連鎖咖啡店並不在我們的考慮范圍之內,而其它咖啡店的老板都不幽默,缺的是服務生而不是咖啡師,真是致命。

直到有一天,我騎野狼載阿不思在市區亂晃時,竟發現有一間剛開幕、還沒取名的咖啡店正在征人,而且櫥窗上的征文很有意思,上面寫著:”征阿不思、征思螢”。

“百分之百,是亂點王開的店。”阿不思點了根煙,推開門。

于是我們又開始干活了,許多舊雨新知都慢慢聚攏回來。但我們可沒因為亂點王是老板就停止對他的唇槍舌劍,而亂點王顯然也樂在其中,動不動就狂點些怪名字。

老板娘以前的男友說得沒錯,有些事,一萬年也不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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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小才,在我大三下的某一天穿著西裝筆挺來到店里,戴著那頂紅色的魔術帽。

“最近忙嗎?我爸說你來找過我三次。”小才還是一樣削瘦如柴,但容光煥發的,完全沒有落榜了八次大學應該有的樣子。

“還好,不過你到底跑哪里去?你爸神秘兮兮的,還硬要我陪他下兩盤棋,贏了才肯告訴我。不用說,我當然什麼都不知道。”我沒好氣地說,沖煮著咖啡。

“思螢,告訴你兩件消息。”小才脫下帽子彬彬有禮鞠躬。

我以為他要從帽子里拿出他那只會吃檳榔的鸚鵡,不料什麼都沒有。

“喔,是什麼事啊?”我問,請了小才一杯美景三河咖啡。

小才微笑,然後突然從嘴里噴出火來。

沒有火柴,沒有汽油,沒有任何我看得見的輔助工具,小才就這麼莫名其妙的噴出火來!

“啊!你會噴火了!你會噴火了!”我驚喜交集,但當然沒問他是怎麼辦到的,因為那是每個魔術師,不,是每個人體師珍藏的秘密。

“第二個消息,我上禮拜贏得了在美國洛杉磯舉辦的世界杯怪人怪事表演大賽,而且還是獨一無二的冠軍!除了三分鍾內表演一百個人體才藝,靠的就是剛剛的噴火。現在就等阿拓回來時秀給他看了。”小才得意地將紅帽子戴回頭上,剛剛那杯咖啡竟無影無蹤。

“你真是越來越有大師風范了!”我興奮地抱著小才,這真是太棒了!

“你知道嗎?當初阿拓剛剛當我家教的時候就說了,他要帶他喜歡的女生當我第一個女粉絲,他說這樣會為我帶來好運,他果然料事如神。”小才也很高興,根本不知道我的心又重重跌了一下。

我永遠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包括面對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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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澤于,那曾經我以為占據我全部靈魂的完美對象,雖然我們並沒有在一起,但我們仍是很好的朋友,無話不談。

我只能說,他真的很有風度,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的初吻能夠送給這樣的白馬王子,我至今仍然竊喜不已。但我們再也沒有合吃過泡面。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沒有跟澤于在一起,我只能說,澤于是個很棒的人,是那種願意費心栽培一個美好的果實、專注准備一個大禮物送給心愛的女孩分享的那種人,當女孩發覺眼前的禮物一定會覺得自己多麼幸福、多麼受到照顧而感動不已。

但阿拓卻是另一個典型。如他所言,他從來不曾試圖證明什麼,他只是一直在身邊,很自然而然地與我分享他平凡卻動人的世界。

沒有哪一個比較好的問題,只有我是哪一種女孩子的問題。

這點跟高三時困擾我不已的圓桌排列組合題目一樣,誰跟誰會坐在一起的答案,其實早已從問題產生前就已經注定。我經曆了兩年才逐漸相信自己當初無意的牢騷,是一種隱隱約約的諭示。

“真搞不懂我們這麼適合,你也喜歡我這麼久,最後竟然留下我一個人在五星級飯店里吃晚餐?現在想起來還是很糗。”

澤于幽幽地說,他總是喜歡拿這件事來虧我。

“如果你乖,又聽話,哪天我心情好了再帶你去吃什麼叫真正一流的大餐!”

我也幽幽地回話,舉起雙手的沖天炮:”不要怕不要急,等尾巴冒火了再放!一、二、三!”

澤于他要跟我學的事可多了,改天還要教他用手接蝴蝶炮。

仍是後話,澤于成了辯論社的傳奇前輩,在他的指導下交大辯論社還是無往不利,常常出現在大賽四強之林,但我一直很遜,與最佳辯士距離仍舊遙遠。不過沒關系我反正也沒想過這件事,反倒是楊巔峰那小子不僅當了社長,還拿下兩次大比賽的最佳辯士。

當然,我也照舊幫澤于打新女友的分數。而眼前這個,我給了九十九分。

“如果有一天你改變主意了,隨時告訴我。”

澤于開玩笑地說,舉起了他手中的肯亞。

“別在你的女朋友面前亂開玩笑,把她弄跑了可別怪我,我賠不起。”

我假裝生氣,遞給他可愛的女友一杯巧克力脆片。

澤于終于也等到了他的那一個人。

我就說嘛,世界這麼大,倉仔都有辦法了,何況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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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螢,你別得意,至少胡蘿蔔會投我一票。”

百佳哈哈一笑,抱著啃著大白菜的胡蘿蔔。

“那可不一定,胡蘿蔔每個暑假都住在我家,還到處大便做記號!”

我神氣地說,摸摸胡蘿蔔的尾巴。

這就是善良又不服輸的百佳,我違背了當初的約定,但她一點都不介意。

她說那就來場公平競爭吧,兩年的非洲之旅會改變許多事的,所以她選擇了一起等待生命中的那個人,也選擇了被那個人等待。當然,百佳這天使般的女孩也釋放了我心中隱隱的內疚。

但百佳萬萬沒料到的一件事,就是她自己。

大三下的寒假,百佳閑閑沒事跟思婷的山服社出團到觀霧兩個禮拜,在海拔兩千多公尺的高山上跟一個大二的小學弟雙雙墜入情網,下山時就成了一對。

世事難料,美好的事往往更讓人難以想象。

“我也搞不懂我在想什麼,不過未來的事誰知道?阿拓還沒回來呢,說不定他一回來我就芳心大亂喔!”百佳玩著我床頭的長頸鹿,一邊說又一邊睡著了。

不過百佳還是住在阿拓的舊居,胡蘿蔔也還是跟著她,我想就算阿拓回來了,百佳也不會將胡蘿蔔還給阿拓,她們倆一人一狗可黏的很。

然後,我大四了。

算算日子,如果沒被獅子吃掉,阿拓也應該快回來了。

大家,都很想他。

亂點王的店裝潢平淡無奇但氣氛輕松,許多路人都不自覺進來喝杯咖啡、看看書報消磨午後時光,從此就變成了常客。越來越忙,我跟阿不思打算再找一個幫手加入我們,我問過百佳,但她正專心准備研究所甄試沒有空閑。

牆上掛著老板娘跟音樂家從埃及寄回來的大照片,金字塔前,蘇門答臘趴在音樂家的腦袋上瞇著眼睛,老板娘的手里則捧著一個熟睡的小娃頭。我常常跟亂點王呆呆看著照片出神,猛一回神時臉都笑僵了。說到結婚,抽到金馬獎的哥回來了,現在在工地跟鐵頭學監工,我猜他跟文羚之間也快有個譜了吧。

“小妹,你打算准備研究所考試嗎?”

阿不思熟練地揀選豆子,在爐里放進些許干果打算一起烘焙。

“看到澤于常常抱怨寫論文跟跑實驗的事,我覺得還是算了吧。”

我笑笑,吃著自己做的松餅,不自覺看看牆上的日曆。

十月七號,這天好像有什麼意義?想了半天卻想不起來。

這些年來我跟許多怪人當了好朋友,我發覺學曆跟人生快不快樂沒什麼關系,重點是一個人生活的態度:能不能幽默地看待自己、以及這個世界。

我想,沖煮一輩子的咖啡,或許就是我跟阿不思的浪漫吧。

“阿不思,你一直都沒跟我說過,當初彎彎為什麼會被你從阿拓那邊搶走啊?阿拓跟我說的版本模棱兩可,什麼努力就會成功啊我根本不信。”
我突然想起這件事,亂點王老板也湊了過來。亂點王仍舊在追阿不思,即使他後來知道他鍾情的對象是個拉子。這就是愛情的力量,每每使人瘋狂。但誰知道接下來會又會怎樣呢?“原來思螢喜歡的人的前女友是被你搶走的?怎麼搶的?”澤于好奇地抬頭,放下雜志看向櫃台。他打算念博士班,看看能不能讓近視破表不用當兵。“阿拓的秘密,最適合由專業的人體師來保管。”小才一邊說話一邊從鼻孔噴出七彩泡泡,肩上的鸚鵡嚼著檳榔。他現在是駐店高級人體師,每個禮拜收票公演的時候都吸引滿屋子的掌聲,偶而還會去東門城下免費表演。“居然還有這麼一回事,我要聽。”坐在小圓桌旁的阿珠跟技安張也感到興致盎然。他們都在網絡上看過我寫的故事,但這個問題的答案一直是個謎。“這答案有這麼重要嗎?”阿不思酷酷地說,但她已經無路可逃,被我們團團圍住。阿不思歎了口氣,嘴巴才正要打開。此時,技安張的鼻孔突然流出兩杠洶湧的鼻血,大家全嚇壞了,一時手忙腳亂。“你怎麼搞的?怎麼說流鼻血就流鼻血?”阿珠匆匆拿著桌上的衛生紙塞住技安張的鼻孔,阿不思則打開冰箱拿出冰塊包在厚布里,壓在技安張的鼻梁上。“我有種很不祥的預感吶!”技安張發抖著,鼻血居然一時止不住。突然店門叮咚打開,一個熟悉的、愣愣的面孔踏進店里,還背著一個大包包。黝黑的皮膚,細長的雙眼,還有那呆到不行的笑容。“我就覺得奇怪怎麼夜市的店收了,在市區晃了一下,原來是搬到這里。”久違的爽朗聲音,是阿拓。大家全靜了下來,自動讓開一條路,技安張則縮在角落發抖。“好久不見呢,剛剛回來吧。”我笑笑。這一刻我已經期待、准備已久,所以沒有特別激動。只是,我手里開始忙著不停,先削了一個蘋果,然後再將阿不思剛買的咸酥雞一起丟進果汁機里。“是啊,本想先去找你再去跟百佳要胡蘿蔔,不過找你找不到正在苦惱的時候,竟然在這里看到的老招牌,真是巧了!我還打算騎去問暴哥哩。”阿拓傻笑坐在櫃台前,承認忘記我的電話號碼。離台前一天居然一個人跑去放煙火,你真沒義氣,然後去了非洲也沒寄半張明信片回來,怎麼?非洲有那麼忙嗎?忙著打獵還是剝人頭皮啊?”我哼哼哼瞪著他,將一瓢生咖啡豆倒進果汁機,按下開關。果汁機吃力地運轉,顏色極其古怪。“我到了非洲才發現我竟然沒記下任何人的地址,超後悔!超笨的!當然也找不到網絡可以連回來問啊,不過非洲真的很好玩喔!酋長還硬要把女兒嫁給我,我差點逃不回來!還好我跟大祭司玩二十一點贏了!”阿拓說完卻哈哈大笑。我迫不及待,想要聽他說說那些有趣的非洲行。“大笨蛋大蠢蛋!你不知道我家地址,難道不會寫交大女二舍李思螢收嗎?那麼簡單!”我氣呼呼地看著他。右手將果汁機里的怪東西倒出來,左手拿濾網過濾。“啊!對!我怎麼沒想到這點!”阿拓大驚失色,震驚自己的白癡,一旁的大家都笑了起來。時候到了。我深深挺起胸膛,吸入氧氣,跟勇氣。“罰你一口氣喝完這杯李思螢特調!然後還有九十九杯等著你!”我憤怒地將怪東西倒在大咖啡杯里,推到阿拓面前。阿拓愣了一下,呆呆地看著那杯李思螢特調,然後又看著我。我的愛情故事,現在才要開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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